伊曼努尔·康德：Prolegomena To Any Future Metaphysics

康德在《任何未來形而上學導論》（Prolegomena zu einer jeden künftigen Metaphysik, die als Wissenschaft wird auftreten können）中的核心目標，是探討形而上學作為一門科學的可能性。他認為，形而上學作為人類理性的自然傾向，雖然在歷史上產生了許多爭論和不確定性，但其追求超驗知識的動力是不可磨滅的。為了讓形而上學擺脫以往獨斷論或懷疑論的困境，康德提出必須先對「純粹理性」本身進行一番批判性的考察。這項考察的目的不是建立一個形而上學體系，而是確立形而上學作為科學的基礎、範圍與界限。

康德的主要論點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1. 形而上學若欲成為科學，必須基於「先驗綜合判斷」。
   • 康德首先對人類的所有判斷進行了區分：分析判斷（analytic judgments）和綜合判斷（synthetic judgments）。分析判斷的主詞概念中已經包含謂詞概念，其真假可僅憑概念的分析來確定，依據矛盾律（principle of contradiction）即可成立。例如，「所有物體都是廣延的」是一個分析判斷，因為「廣延」的概念已內含在「物體」的概念中。分析判斷雖然具有必然性，但它們只是闡明概念，並不能擴展我們的知識。
   • 綜合判斷的謂詞概念不包含在主詞概念中，這類判斷能增加我們對主詞的認識，擴展我們的知識。例如，「有些物體是沉重的」是一個綜合判斷，因為「沉重」的概念並非「物體」概念的必然組成部分。綜合判斷可以是經驗性的（a posteriori），即藉由經驗獲得，例如「這朵花是紅色的」。然而，形而上學的判斷必須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不能僅憑經驗獲得。
   • 康德認為，形而上學的真正核心在於其「擴展性」（ampliative）的判斷，而非僅僅分析概念的判斷。例如，「實體是持續不變的」或「任何發生的事都必有其因」等形而上學命題，都是試圖將一個不包含在主詞概念中的謂詞與主詞概念相結合，並且主張這種結合具有必然性與普遍性，亦即是先驗的。因此，這些判斷既是綜合的（擴展知識），又是先驗的（獨立於經驗且具有必然性）。這類判斷被康德稱為「先驗綜合判斷」（synthetic a priori judgments）。
   • 康德指出，以往的獨斷論形而上學家（如沃爾夫和鮑姆加登）未能認識到形而上學判斷的綜合性，試圖僅憑矛盾律來證明所有形而上學命題，這是錯誤的。他們混淆了分析判斷和綜合判斷的原理。休謨雖然觸及了因果概念的先驗性問題，但並未普遍地認識到先驗綜合判斷的存在及其重要性。因此，形而上學作為科學的根本問題就變成了：「先驗綜合判斷如何可能？」康德認為，這個問題的解答是確立形而上學科學性的關鍵。
2. 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是實際存在的先驗綜合判斷的範例。
   • 由於形而上學作為科學尚不存在一個公認的體系，康德轉向考察已經確立其科學地位的知識領域，以從實際存在的先驗綜合判斷中逆推出其可能性基礎。他找到了兩個這樣的範例：純粹數學（如幾何學和算術）和純粹自然科學（或稱宇宙論）。
   • 康德認為，純粹數學中的判斷（如「兩點之間直線最短」、「7+5=12」）是先驗綜合判斷。它們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先驗），但其謂詞概念並非通過分析主詞概念就能得出（綜合）。例如，「7+5=12」的例子表明，我們必須藉助直觀（如計算手指或點）才能得出「12」這個概念，它不包含在「7」和「5」的概念分析中。
   • 純粹自然科學中包含的普遍自然法則（如「實體守恆」、「任何事件皆有其因」）也是先驗綜合判斷。這些法則適用於所有經驗對象，具有必然性，但它們無法僅憑經驗歸納得出，也不能通過分析概念得出。經驗只能告訴我們事物「是什麼」，而不能告訴我們事物「必然是什麼」。
   • 既然先驗綜合判斷在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中是實際存在的，康德的問題就變成了：這些判斷如何可能？對此問題的解答，將為形而上學的可能性提供線索。
3. 純粹數學的可能性基於我們的感官能力的「純粹直觀」形式：空間和時間。
   • 康德認為，數學之所以能進行先驗綜合判斷，是因為它依賴於在純粹直觀中「構造」概念（construct concepts in intuition）。例如，幾何學在空間中構造圖形，算術則通過在時間中對單位進行連續相加來形成數字概念。
   • 但是，直觀通常是經驗性的，依賴於對象的在場。那麼，「先驗直觀」如何可能？康德的答案是，如果直觀是關於事物「自在之物」（things in themselves）的，那就只能是經驗性的。然而，如果直觀僅包含感官能力的「形式」，即我們接受對象時心靈被影響的方式，那麼這種形式就可以獨立於經驗而先驗地存在於心靈中。
   • 康德斷言，空間和時間就是這種感官能力的純粹形式。空間是外感官（outer sense）的純粹直觀形式，時間是內感官（inner sense）的純粹直觀形式。這意味著，所有外在現象（通過外感官感知到的對象）都必然在空間中呈現，所有內在現象（我們的心靈狀態）都必然在時間中呈現。空間和時間並非事物自在之物的屬性或關係，而是我們感官能力的先天組織方式。
   • 因此，數學命題（如幾何學關於空間的性質）雖然是先驗綜合的，但它們僅適用於作為「現象」（appearances）的對象，即經驗的對象，而不適用於自在之物。純粹數學的可能性就在於其對象僅限於感官的純粹形式（空間和時間）。這也解釋了為何幾何學能以必然性適用於物理世界：因為物理世界的對象必須在空間中呈現給我們。
4. 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基於我們的知性能力的「純粹概念」（範疇）。
   • 自然科學不僅涉及對象的空間和時間形式，還涉及對象之間的關係，如因果、實體等。這些關係在純粹自然科學中被表述為普遍法則，它們也是先驗綜合的。
   • 康德區分了知性（understanding）的活動：聯結表象。這種聯結可以是主觀的（僅對個人有效，如「房間很熱」的知覺判斷），也可以是客觀的（對所有人必然有效，如「空氣有彈性」的經驗判斷）。經驗判斷之所以能獲得客觀有效性，除了感官提供的知覺材料外，還必須依賴於知性的先天能力。
   • 康德認為，知性的功能在於通過「判斷」來聯結表象。所有判斷形式（量的、質的、關係的、模態的）都預設了某種聯結的單位。將這些邏輯判斷形式提升到對象的先驗聯結時，就產生了知性的「純粹概念」，康德稱之為「範疇」（categories）。範疇並非從經驗中抽象出來，而是知性先天地具有的聯結功能的概念化。康德從邏輯判斷表系統地推導出十二個範疇（如實體、因果性、交互作用、可能性、實在性、必然性等）。
   • 範疇本身並不提供任何關於對象的直觀內容，它們只是思考對象的邏輯形式。範疇必須應用於感官直觀（現象）才能獲得客觀有效性。康德在「先驗判斷論」中闡述了「圖型」（schematism）的作用，圖型是範疇與時間形式的中介，使得範疇能夠應用於現象。例如，實體的圖型是時間中的持存，因果性的圖型是時間中遵循規則的繼起。
   • 範疇及其原則（如「實體守恆原理」、「因果律」）是先驗的，但它們的有效範圍僅限於可能的經驗對象（現象）。這些原則並非從自然中歸納得來，而是知性先天地為經驗的建構規定了規則。換句話說，知性並非向自然學習其普遍法則，而是將其自身的法則強加於作為經驗對象的自然。自然之所以呈現出普遍的規律性，正是因為它必須符合我們知性建構經驗的先天條件。
   • 這一點解答了休謨的懷疑。休謨質疑因果概念的必然性是否合理。康德同意因果必然性無法從經驗或概念分析得出，但證明它是知性建成為經驗的必要條件。因果律是使知覺判斷上升為客觀有效的經驗判斷所必需的。因此，因果律是先驗的，但其有效性僅限於經驗領域。
5. 形而上學作為一種「自然傾向」的可能性，源於理性對「無條件者」的追求，但這種追求會產生「辯證論」的錯覺。
   • 除了涉及經驗對象的知性外，人類還具有更高的認知能力：理性（reason）。理性不滿足於經驗的有限性和有條件性，它追求知識的整體性和絕對性，即追求「無條件者」（the unconditioned）。理性從知性的判斷出發，試圖將經驗的知識系列推向絕對的完整性（例如，從有限的宇宙推到無限的宇宙，從有始的宇宙推到無始的宇宙，從有條件的因果推到無條件的始因）。
   • 理性對無條件者的追求產生了「先驗理念」（transcendental ideas）。康德將理性理念分為三類，對應於邏輯推理（三段論）的三種形式：心理學理念（關於作為絕對主體的靈魂）、宇宙論理念（關於宇宙作為整體）、神學理念（關於作為所有存在絕對基礎的最高存在者）。這些理念並非知性的概念，無法在任何經驗中找到與之對應的對象。
   • 當理性試圖將這些理念視為實在對象並對其進行規定時，就會產生「辯證論」（dialectic）的錯覺。例如，關於靈魂的心理學理念會導出靈魂是單一、非物質實體的錯誤推論（唯理論心理學的謬誤推論）；關於宇宙的宇宙論理念會導致一系列正反兩方面的相互衝突的命題，即「二律背反」（Antinomies of Pure Reason），這些命題都可以被「證明」，例如宇宙在時間和空間上是有限的或無限的，存在或不存在自由原因，存在或不存在必然存在者；關於最高存在者的神學理念則會導出關於上帝存在的各種證明，而這些證明康德認為都是無效的（唯理論神學的理念）。
   • 這些辯證論的錯覺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它們植根於理性追求無條件者的本性。康德認為，解決二律背反的關鍵在於重申現象與自在之物的區別。數學的二律背反（宇宙的有限性或無限性）的矛盾在於將現象（經驗世界）視為自在之物；動力學的二律背反（自由與自然必然性、偶然性與必然存在者）則允許兩種解釋共存，自然必然性適用於現象，而自由或必然存在者可以被認為屬於自在之物。
6. 理性理念的真正作用是「調節性的」，而非「構成性的」，它們為實踐理性騰出了空間。
   • 康德認為，理性理念的真正作用並非構成（constitutive）知識對象，而僅僅是調節（regulative）知性的使用。它們指導知性在經驗領域中追求知識的系統性和統一性，但不能作為自身擁有對象的知識。
   • 理性理念雖然不能提供關於自在之物的思辨知識，但它們幫助確定了純粹理性的界限（boundary）。界限不同於限制（limit）。限制只是說我們的知識無法再往前，而界限則意味著在經驗領域之外，存在著一個我們可以「思考」但不能「認知」的領域（自在之物的領域）。理性理念將我們導向這個邊界，表明存在著超出感官的實在。
   • 這一邊界為「實踐理性」（practical reason）提供了空間。實踐理性涉及道德法則和應然領域，它必然要求自由、靈魂不朽和上帝等理念。這些理念不能通過思辨理性得到證明或反駁，但康德的批判哲學表明，思辨理性對其的思考並不導致矛盾（只要我們區分現象與自在之物，並將自由、靈魂、上帝歸於自在之物）。
   • 因此，理性理念雖然不能擴展我們的思辨知識，但它們通過破除唯物論、自然主義、宿命論等限制理性視野的獨斷論，為實踐理性的必要信念（對自由、不朽、上帝的信仰）騰出了空間。這是形而上學作為人類自然傾向的最終目的和益處。
7. 形而上學作為「科學」的可能性，最終只能通過對純粹理性的批判來實現。
   • 康德總結道，形而上學作為科學之所以可能，恰恰在於對純粹理性進行徹底的批判。這種批判考察純粹理性的所有先天概念（範疇、理念）的來源、有效範圍和界限。
   • 只有通過這種批判，我們才能區分哪些先驗概念（範疇）可以構成關於現象的客觀知識（科學），哪些先驗概念（理念）只能作為理性使用的調節性原則，而不能構成關於自在之物的知識。
   • 批判哲學為未來的形而上學科學提供了一個可靠的藍圖和方法論。未來的形而上學科學將不再是無邊界的思辨獨斷論，而是一個限定在純粹理性能力範圍內的、以先驗綜合判斷為核心的知識體系。這個體系將明確劃分關於現象的知識和關於自在之物的思考，並認識到人類理性能力的局限性。康德認為，只有這部《純粹理性批判》或類似的批判考察，才能為形而上學的科學性提供最終且徹底的證明。

總而言之，康德通過對判斷類型的精確區分，特別是確立「先驗綜合判斷」作為形而上學的獨特認知形式，並以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為範例，深入考察了感性和知性兩大認知能力的先天形式（空間、時間、範疇）。他證明了這些先天形式是構成經驗對象和經驗知識的必要條件，但其有效性僅限於現象界。進一步，他分析了理性對無條件者的自然追求如何產生超驗理念和辯證論錯覺，並通過區分現象與自在之物來解決這些矛盾。最終，康德斷言，形而上學作為科學的唯一途徑是對純粹理性自身進行徹底的批判，以此確立其能力、範圍和界限，從而為真正的、基於先驗綜合判斷的形而上學科學奠定堅實基礎，同時為實踐理性的必要信念保留空間。這一論證構成了康德批判哲學理論部分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