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兰·罗素:西方哲学史 (上)
以下為羅素《西方哲學史》內容所提取的主要論點及其詳盡解釋:
論點一:哲學的本質與歷史角色
文本開篇即界定哲學為介於神學與科學之間的「無人之地」。哲學如神學般探索確切知識未能肯定的問題(如心物關係、宇宙目的、生死意義等),但它如科學般訴諸理性而非權威。科學涵蓋一切確切知識,神學包含基於權威的教條,而哲學則處理兩者之間的廣闊領域,思考那些實驗室無法解答、傳統權威答案又不再令人信服的問題。
哲學存在的價值,首先在於其歷史重要性。文本強調,要理解一個時代或民族,必須了解其哲學,反之亦然。人們的生活環境塑造了哲學,而哲學又反過來影響了人們的環境。這種跨越數世紀的交互作用構成了哲學史的核心主題。
其次,哲學具有個人的價值。科學的知識有限,而神學的斷言過於武斷,兩者皆無法令人完全滿足。哲學教導人們如何在不確定中生活,而不致為猶豫所困。它提醒我們,除了科學已知的事物外,還有 vast unknowns,神學的確定性不足為信。在面對宇宙的孤寂與人生的重大疑問時,哲學提供了一條路徑,讓人們得以思索並尋求慰藉,即使無法找到終極答案。
從歷史上看,哲學與社會生活、政治制度緊密相連,是社會性格的產物與成因。它並非卓越個人憑空產生的孤立思考。因此,理解哲學必須結合其所處時代的歷史背景。希臘哲學的興起、中世紀天主教哲學的統治地位、近代哲學與科學的互動,無不證明了這一點。哲學的發展也反映了社會團結與個人自由,以及科學與宗教之間持續存在的衝突或不安的妥協狀態。
論點二:古希臘哲學的起源與早期思想
古希臘哲學始於公元前六世紀的伊奧尼亞(小亞細亞)。米利都學派(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開啟了理性的、科學的探究傳統。他們尋求世界的原始物質(水、無限者、氣),並試圖用自然原因解釋現象(如阿那克西曼德的演化思想)。他們的思想粗糙,但其探究精神卻是科學的先驅。
與伊奧尼亞的科學傳統並行,古希臘也存在一種神秘主義和宗教熱情,特別是與狄奥尼索斯崇拜及奧爾弗斯教相關。這不同於荷馬史詩中人性化的奧林匹斯諸神。奧爾弗斯教強調靈魂不朽和輪迴,主張苦行與心靈的淨化,追求與神合一。這種神秘主義對後來的哲學影響深遠,特別是通過畢达哥拉斯和柏拉圖。
畢达哥拉斯(約公元前六世紀)結合了數學、神秘主義和一種特殊的理智上的出世觀。他認為「萬物皆數」,強調數學在理解宇宙中的重要性。他發現了數學證明,並將數學視為通往永恆真理的途徑。這引發了對感官世界的鄙棄,因為感官世界充滿變化和不確定性,而數學對象(如圓、數)卻是完美的、永恆的。畢达哥拉斯主義對柏拉圖、神學以及後來的理性主義產生了巨大影響,它將理智追求與一種狂醉式的啟示相結合。
赫拉克利特(約公元前五世紀)主張「萬物皆流」,世界處於永恆的變化之中,其基質是火。他也強調對立面的統一與鬥爭是宇宙的本質。他的哲學反映了一種高傲的苦行主義,重視主宰自身所獲得的權力,鄙視庸俗。
巴門尼德(約公元前五世紀)與赫拉克利特針鋒相對,他主張只有「有」存在,變化與多重性都是幻覺。他通過邏輯論證(基於思想和語言的性質)來支持他的形而上學。他的思想引出了「實體」和「存在」的概念,深刻影響了後來的形而上學。
恩培多克勒(約公元前五世紀)試圖調和前人的思想,提出了土、氣、火、水四種元素,以及爱和鬥争兩種動力原則。他也有演化論的萌芽,並具有宗教性的宇宙觀。
智者派(如普罗泰戈拉,約公元前五世紀)則對客觀真理和知識的可能性提出了懷疑。「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觀點,導向了相對主義和主觀主義。他們教授修辭和辯論技巧,以便在實際生活中(特別是法庭和政治中)取得成功。柏拉圖對他們持批判態度,認為他們追求表面上的成功而忽視了真正的知識和德行。智者派的出現標誌著希臘思想中人文主義和實用主義傾向的增強,並引發了對倫理學基礎的深入探討。
論點三:蘇格拉底、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西方哲學的黃金時代
蘇格拉底(約公元前 470—399 年)標誌著希臘哲學重心從自然轉向人生和倫理。他本人沒有著作,其思想主要通過柏拉圖和色諾芬的記載而為人所知。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是一個追求德行即知識的哲學家,他通過辯證的問答方法,試圖揭示人們思想中的矛盾和無知。他對世俗事物漠不關心,堅信內心的神諭或「精靈」的指引,並以無畏的態度面對死亡,這深受斯多葛派和犬儒派的景仰。
柏拉圖(約公元前 428—347 年)是蘇格拉底的弟子,其哲學是古希臘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結合了畢达哥拉斯的數學神秘主義、巴門尼德的永恆實在觀、赫拉克利特的感官世界流變觀以及蘇格拉底的倫理關懷,形成了其獨特的理念論和政治哲學。
柏拉圖的理念論(相論)認為,感官世界只是永恆不變的「理念」(或形式)世界的影子,理念才是真正實在的。知識是對理念的認識,而非感官知覺。他用太陽和洞穴的比喻形象地闡述了這種實在與現象、知識與意見的區別。
在政治哲學方面,柏拉圖在《國家篇》中設計了一個理想國,主張由哲學家王來統治,因為只有哲學家才具有對「善」的真正知識。他將城邦分為三個階級(衛國者、輔助者、勞動者),並為衛國者設計了嚴格的共產主義生活(財產、家庭、妻子、兒女共有),強調優生學和嚴格的教育審查制度。柏拉圖的烏托邦思想深受斯巴達制度的影響,其目的在於追求社會的統一和正義(每個階級各司其職)。他的政治學說,在後世常被視為極權主義的早期形式,但其探討了理想社會的可能性和哲學在政治中的地位。
柏拉圖在《斐多篇》中為靈魂不朽提供了論證,強調靈魂與肉體的分离,主张哲学是对死亡的准备。他的思想通过新柏拉图主义深刻影响了基督教神学。
亞里士多德(公元前 384—322 年)是柏拉圖的弟子,也是古希臘最系統化、最全面的哲學家。他不僅在邏輯學、形而上學、倫理學、政治學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還涉獵了物理學、生物學等許多學科。
亞里士多德批判了柏拉圖的理念論,認為共相並非獨立存在於事物之外,而存在於個別事物之中(即「事物之中」的共相)。他區分了形式與質料、潛能與現實,並用這套概念解釋變化和有機體。
在倫理學上,他主張幸福是人生的目的,幸福是一種合乎德性的靈魂活動。他提出了著名的「中庸之道」學說,認為德性是兩個極端之間的適度行為。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是現實的、溫和的,反映了當時有教養的希臘人的觀點,但其固有的不平等觀念(奴隸制、婦女地位)與近代思想相悖。他將倫理學視為政治學的一部分,認為國家的目的在於造就優秀的公民。
在政治學上,亞里士多德考察了各種政體(君主制、貴族制、共和制及其變形),認為共和制是最好的實際政體。他研究了革命的原因與防止方法,並分析了僭主制的維持手段。他認為城邦是人類社會的最終形式,忽視了當時興起的馬其頓帝國。
亞里士多德在邏輯學上貢獻巨大,創立了三段論理論,並認為一切演繹推理都可以歸結為三段論。他還探討了範疇、定義、歸納法等問題。雖然他的邏輯體系在後世被過分神化並成為思想進步的障礙,但其作為形式邏輯的開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亞里士多德的神學中,上帝是「不動的始動者」,是純粹的思想和現實,作為目的因推動著宇宙的運動。但他認為上帝並不知道個別事物。
論點四:希臘化時代與羅馬帝國時期的哲學轉變
亞歷山大東征及其帝國的建立,標誌著希臘城邦時代的結束和希臘化時代的開始。政治權力從城邦轉移到馬其頓的君主制國家。這對希臘哲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哲學的重心從城邦政治轉向個人倫理和解脫。哲學家們不再主要關心如何建立理想的國家,而是如何在動盪不安的世界中獲得個人的幸福與安寧。
斯多葛派和伊壁鳩魯派是希臘化時代最有影響的兩個學派。
伊壁鳩魯派追求快樂(主要是沒有痛苦的寧靜狀態)作為人生的目的。他們接受原子論,認為世界由原子和虛空構成,否定神干預人事,並認為靈魂隨肉體消散,以此來消除對死亡和神的恐懼。他們提倡節制、友誼和隱居,認為這些是達到心靈平靜的最佳途徑。
斯多葛派強調德性是唯一的善,並認為德性在於意志與自然(宇宙理性或上帝)相一致。他們接受決定論,認為一切都由命運或神意決定,但又主張人類具有自由意志,可以選擇與自然相和諧。斯多葛派提倡禁慾、堅忍和服從責任,認為對外部事物(包括痛苦和死亡)保持淡然是獲得內心自由的關鍵。他們強調人類的普遍兄弟情誼,認為人人都是宇宙公民。後期的羅馬斯多葛派(如塞涅卡、愛比克泰德、馬爾庫斯·奧勒留)在羅馬帝國的背景下,更加強調個人責任、內心自由和普世關懷。
犬儒派是斯多葛派的先驅,他們以極端的方式鄙棄習俗、財產和社會地位,提倡回歸自然和簡單的生活。
懷疑派則對一切知識的可能性提出質疑,認為我們無法確定任何事物的真理,因此最明智的態度是懸置判斷,隨從習俗。
羅馬帝國的擴張與統治,為地中海世界带来了長期的和平与统一(特別是羅馬和平時期,公元前 30 年至公元後 180 年)。羅馬人重實用,對希臘哲學主要作為文化引入,缺乏獨創性。羅馬法、羅馬行政體制對後世產生了深遠影響。羅馬帝國也促進了不同文化的交流,特別是東方宗教在帝國境內的傳播。
基督教正是在希臘化時代和羅馬帝國時期興起並傳播的。它融合了猶太教、希臘哲學(特別是柏拉圖主義和斯多葛主義)、以及其他東方宗教(如奧爾弗斯教、摩尼教、拜火教等)的元素,形成了一套新的教義。早期的教父(如歐利根、安布洛斯、傑羅姆、奧古斯丁)在調和基督教信仰與希臘哲學方面扮演了關鍵角色。他們發展了關於三位一體、道成肉身、原罪、神恩、預定說、靈魂不死等教義,並奠定了教會的制度和神學基礎。
論點五:中世紀天主教哲學及其綜合體系的建立與瓦解
西羅馬帝國的衰亡和蠻族入侵,導致西歐進入「黑暗時代」。在這一時期,文明衰退,學術活動幾乎僅存於教會和修道院之中。教會作為一個基於教義的社會組織,在蠻族王國中逐漸獲得了巨大的精神權威和世俗權力,尤其以教皇制為最。教會與國家(世俗君主和皇帝)之間的衝突,成為中世紀政治史的核心主題。
天主教哲學在此時期蓬勃發展,形成了巨大的綜合體系。早期受奧古斯丁和柏拉圖主義影響較大,強調上帝的先在性、罪惡、神恩和天國。但由於和穆斯林的接觸以及希腊文獻的再发现,亚里士多德的影響逐漸增加。
公元十一世紀開始,歐洲經歷了一次復興,修道院改革,教廷權力增強,城市興起,十字軍運動興起,學術也開始復甦,經院哲學應運而生。經院哲學家們力圖運用理性和辯證法來闡明和捍衛基督教信仰。
公元十三世紀是經院哲學的頂峰。托馬斯·阿奎那(多米尼克教團)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他成功地將亞里士多德哲學與基督教神學融合,認為理性可以證明信仰中的某些部分(如上帝存在、靈魂不死),而其餘部分則只能通過啟示得知。他論證了上帝的存在,闡述了形而上學(實體、形式、質料)、倫理學(幸福、德性)和政治學(国家的目的)等領域的基督教觀點。他的體系成為天主教的官方哲學。
然而,即使在十三世紀,也存在對阿奎那體系和正統教義的挑戰。弗蘭西斯教團的一些哲學家(如羅吉爾·培根、鄧斯·司各脫、奧卡姆的維廉)提供了不同的見解。他們在唯名論(共相不存在於事物之外)、實驗科學、對教會權力的批判等方面,與主流的托馬斯主義有所區別。奧卡姆的「剃刀」原則(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反映了一種趨向於經驗主義和反形而上學的傾向。
十四世紀以後,這個中世紀的綜合體系開始瓦解。原因包括:教皇制的世俗化和腐敗(如阿維農之囚、大分裂),導致其道德權威下降;民族君主國興起,削弱了教皇的普遍權力;城市發展和商人階級壯大,形成了新的社會力量和世俗文化;異端運動(如威克利夫、赫斯)挑戰了教會的教義和制度;文藝復興時期對古典學術的再發現和人文主義的興起,使得人們重新關注現世生活和異教思想。
總而言之,文本描述了西方哲學從古希臘起源,歷經希臘化、羅馬、中世紀各個時期,其間不斷與宗教、科學、政治、社會力量相互作用、吸收不同文化元素,最終形成了中世紀的綜合體系,並預示了近代世界的開端。貫穿其中的主要線索包括:理性與信仰的關係,客觀真理與主觀經驗的衝突,個體與共相的問題,靈魂與肉體的二元對立,以及理想社會與現實政治的張力。哲學史在文本中呈現為一個動態的、充滿變革和鬥爭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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