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西方哲學的主要論點及其闡釋（從文藝復興到邏輯分析哲學）

這段歷史時期涵蓋了西方哲學從中世紀向近代轉型的核心階段，其思想景觀相較中古時期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兩個最關鍵的特色是教會威信的衰落與科學威信的興起，這導致了文化從僧侶支配轉向世俗化，民族國家逐漸取代教會成為文化主導力量。相較於教會對中世紀哲學的強力規範，近代國家對哲學思想的影響較小，促成了個人主義和主觀傾向的發展。

一、從文藝復興到科學革命的轉折 (約15-17世紀)

1. 文藝復興： 始於義大利，是近代思想的先聲。其核心在於恢復古代文明的威信，挑戰了經院哲學和教會權威。雖然早期對科學關注不足，但人文主義者對古代思想（特別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原始著作）的重新研究，打破了僵化的思想體系，鼓勵了一定程度的獨立思考，並將知識活動轉變為一種社會性樂趣。然而，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道德與政治上的混亂（如馬基雅弗利所描繪的強權政治），以及人文主義者對迷信的保留（如占星術），顯示其解放是不完全且不穩定的。民族國家的力量和地緣政治（義大利城邦的分裂、外國入侵）影響了這一運動的興衰。

2. 科學的興起： 以哥白尼、開普勒、伽利略和牛頓為代表的科學革命，是近代思想更為根本性的轉變。

   • 挑戰舊宇宙觀與權威： 哥白尼的日心說雖然起初未被普遍接受，但挑戰了地心說和基於其上的中古宇宙觀及神學體系，使地球失去宇宙中心的地位。伽利略的觀察（如木星衛星）進一步證實了日心說，並引發了科學與教會的長期衝突，最終確立了科學的理性威信，而非統治威信。科學的論斷是嘗試性的、基於蓋然性、隨時可能修正，這帶來了一種與中世紀教義學家截然不同的心理氣質。
   • 動力學與機械論： 伽利略開創了動力學，提出慣性定律，牛頓則集大成，建立了經典力學體系和萬有引力定律。這使得宇宙被理解為一個遵循物理定律的巨大機械，消除了亞里士多德式的目的論和物活論（animism），也削減了神在自然運行中的直接干預空間。
   • 方法論的發展： 培根提倡歸納法，強調科學研究應從經驗事實出發，系統地整理觀察資料（儘管他低估了假說和數學的重要性），並批判了阻礙認知的「偶像」。科學的成功歸功於耐心觀察與大膽假設的結合。
   • 技術的影響： 實用科學（技術）的重要性日益增長，從軍事（伽利略的炮術）到工業生產。技術賦予人類巨大的能力感，使人不再感覺完全任憑環境擺布。然而，技術的能力是社會性的，需要協作和組織，這導致了對強大社會結構的需求，並催生了權能哲學，過度強調改造世界而忽略目的的考究，可能帶來危險。

二、近代哲學流派的形成與發展 (約17-19世紀)

1. 理性主義 (以笛卡爾、斯賓諾莎、萊布尼茲為代表)：

   • 笛卡爾： 被視為近代哲學之父。他從徹底的懷疑出發，尋求確定的知識基礎，發現了「我思故我在」這一不可動搖的第一原理。他認為清晰判然的觀念是真理的標準，但這標準帶有主觀性。他建立了二元論：思維的（精神）實體和廣延的（物質）實體。物質世界是機械性的、決定論的。他的哲學奠定了近代認識論的主觀轉向，並引發了精神與物質關係（身心問題）的長期討論。
   • 斯賓諾莎： 發展了笛卡爾的實體概念，主張只有一個實體（神即自然），精神和廣延都是其屬性。宇宙是決定論的，一切事物遵循邏輯必然性。他否定自由意志，認為邪惡源於有限的、片面的視角。他的倫理學建立在此形而上學基礎上，強調理性認識（特別是知性的神之愛）能使人擺脫情欲的奴役，獲得自由和恬然自足。他將政治主權置於國家，但推崇民主制和思想自由。
   • 萊布尼茲： 反對笛卡爾的二元論和斯賓諾莎的一元論，主張存在無限個簡單實體（單子），單子是心靈式的、無廣延、無窗戶，彼此不發生作用，但通過預定和諧而協調一致。他從充足理由原理推演萬事，但在私下承認其決定論色彩。他辯護上帝存在，並提出“最善世界論”，認為現實世界是上帝從無限可能世界中選擇的最善者。他的秘傳哲學顯示其邏輯思想遠超同代，將形而上學問題視為邏輯問題。

2. 經驗主義 (以洛克、貝克萊、休謨為代表)：

   • 洛克： 英國經驗主義的奠基人。主張所有知識來源於經驗（感覺與反省），否定天賦觀念。區分主性質（物體本身固有）和次性質（感官產生的效果），認為前者客觀後者主觀。然而，他在認識論上陷入矛盾，承認知識只關乎觀念，卻又主張對外部世界、自己和上帝的知識。他的政治哲學認為政府起源於社會契約，目的是保護自然權利（生命、自由、財產），特別強調財產權。政府權力應有限並基於被治者的同意，主張立法、行政（他忽略司法）權力分立。他的思想是溫和自由主義的代表。
   • 貝克萊： 發展洛克的經驗主義，主張只存在心靈及其觀念，徹底否定物質實體存在（“存在即被感知”）。他認為感官知覺的對象只存在於心中，物體之所以能持續存在，是因為上帝持續感知它們。這提供了上帝存在的論證。他的論證挑戰了常識中的物質概念，但也陷入了將感知行為與感知對象混淆的困境。
   • 休謨： 將經驗主義推至懷疑論的極致。區分印象和觀念，認為所有觀念源於印象。否定“自我”是個實體，認為自我是知覺的“一簇”。最重要的貢獻是對因果關係的批判。他認為感官只能感知事物的恆常連結或先後繼起，而不能感知“必然連結”或“力量”。我們從過去的恆常連結推論未來會如此，這基於習慣，而非理性理由。他證明歸納原理不是分析的（邏輯必然的），也不是經驗的（因經驗推論需預設歸納），因此是無法證明的獨立原理。這導致對除直接經驗和邏輯外的所有知識（包括科學）的徹底懷疑。他的懷疑論破產了十八世紀的理性精神，為後來的非理性信念（如盧梭、浪漫主義）的興起鋪平了道路。

三、社會變革與新哲學方向 (約19世紀至今)

1. 浪漫主義與意志哲學：

   • 浪漫主義： 反對十八世紀的理性、秩序和習俗，強調情感、想像、個人獨特性。起源於盧梭的感性崇拜，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後盛行。偏愛狂野的自然、異國情調、中世紀、強烈的（甚至破壞性的）情感。以審美標準取代功利標準。在政治上，從貴族叛逆（拜倫）發展到民族主義，強調血統、民族精神，蔑視商業和庸俗的群眾。
   • 盧梭： 哲學影響主要在於情感在宗教與道德中的地位（良知是天賦的向導，反對理性），以及政治思想。他倡導基於社會契約的民主，但其總意志概念強調集體意志至上，要求個人完全服從，否定中間團體，有極權主義的潛在傾向，對後世的極權國家產生了影響。
   • 叔本華： 承襲康德，但以意志為物自體，認為宇宙的根本實在是盲目的、永無止境的宇宙意志。生命本質是痛苦，源於欲望的永不滿足。他的哲學是悲觀主義的，但提供了一條源自印度的解脫之道：通過禁欲和否定意志（而非積極地追求善或與神合一）來達到類似涅槃的非存在狀態。他強調意志凌駕於知識之上，開啟了意志哲學的潮流。
   • 尼采： 叔本華的繼承者，但主張肯定意志（權力意志）。他對基督教進行道德批判，認為基督教提倡“奴隸道德”（溫順、同情、平等），這是弱者的反抗。他倡導“主人道德”（強大、自豪、殘忍、冒險、征服），這是貴族的道德。他認為少數優越的超人應該主宰，普通大眾只應作為他們的手段。他的哲學是反理性、反民主、反平等的，頌揚力量和鬥爭。儘管他反對國家主義和反猶太主義，但他的思想被後世的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所利用。

2. 功利主義與社會主義：

   • 功利主義： 以邊沁和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為代表，延續了洛克的經驗主義和倫理學。核心原理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是道德和立法的最高標準。他們認為快樂是唯一的善，痛苦是唯一的惡，並試圖通過立法協調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邊沁是激進的改革者，反對人權說，注重法律實效。穆勒在父輩基礎上有所緩和，探討了質的快樂。他們的貢獻在於將倫理學應用於社會改革，但其心理學基礎（人都只求自身快樂）和“幸福”的定義受到批評。
   • 卡爾·馬克思： 將社會主義提升為一套系統理論。他的哲學是黑格爾辯證法與英國古典經濟學（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的結合，形成辯證唯物主義和唯物史觀。他認為歷史發展的主要動力是經濟基礎（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這決定了社會的上層建築（政治、法律、文化）。他主張人類歷史是階級鬥爭的歷史，最終資本主義將被無產階級革命推翻，建立社會主義。他強調實踐在認識中的作用，認為哲學不應只解釋世界，更應改變世界。

3. 20世紀初的哲學新方向：

   • 柏格森： 法國的生命哲學家。主張宇宙是生命衝動（Élan vital）和物質（無自動力的惰性）衝突的結果。區分理智和直覺：理智處理固體、空間、不連續，是靜態的、分析的；直覺把握生命、綿延、連續、滲透，是動態的、綜合的。他認為理智無法理解生命和變化，只有直覺才能把握真實的綿延（純粹時間），而綿延是創造性進化的基礎。強調自由和行動，但其形而上學和對理智的批判依賴於對空間、時間、數、概念等的特殊理解和類比。
   • 威廉·詹姆士： 美國實用主義的代表。提出徹底經驗論，認為世界的素材是純粹經驗，否定意識是一種獨立實體，主張意識是純粹經驗間的一種關係（中性一元論）。他的實用主義認為，觀念的真理性在於其有效性，即它能幫助我們成功地處理經驗，具有良好的實際效果。真理是“善”的一種形式，是“發生於觀念的事”。這也引導他為宗教信仰辯護，認為“信仰意志”在理論證據不足時是合理的，因為信仰可能帶來良好後果。批評者認為這混淆了信念的效果和信念的真假。
   • 約翰·杜威： 美國實用主義另一重要代表。將哲學中心概念從“真理”轉向“探究”。探究是有機體在不確定情境下與環境相互調節、解決問題的過程。他認為“真理”或“有保證的可斷言性”是指探究過程的滿意結果。觀念的意義在於其潛在的行動後果。他強調哲學應關注社會問題和教育，並對美國教育產生深遠影響。他的哲學體現了工業時代和集體行動的影響，看重社會改造和人的實際能力，但批評者認為這導致了對事實客觀性的淡化。
   • 邏輯分析哲學： 在數學和邏輯發展的基礎上興起（弗雷格、康托、羅素、懷特海、卡爾納普）。主張哲學問題的核心是邏輯和語言的分析。通過發展新的邏輯技術（如摹述理論），解決了傳統哲學中的一些困惑（如“存在”的性質、共相問題）。認為純數學是邏輯的延長，而非關於世界的先驗知識。物理學（相對論、量子力學）的發展也支持了對傳統概念（空間、時間、物質、精神）的重新理解，傾向於將世界基本素材視為事素，而心物都是事素的集合或結構。這派哲學將一部分傳統形而上學問題轉化為科學或邏輯問題，承認理性在價值問題上的限度，倡導一種科學的、非體系化的、謙遜的哲學方法。

總結

從文藝復興到20世紀初，西方哲學經歷了從宗教和傳統權威的束縛中解放、科學興起、個人主義和主觀性增強、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的激烈爭論、浪漫主義對情感和意志的強調、社會變革（工業革命、階級衝突、國家力量增長）的衝擊。這些變化催生了多個重要的哲學流派和思想家，提出了關於知識來源、實在本質、身心關係、自由與必然、社會契約、主權、權利、價值標準、歷史進程等核心問題的不同解答。最終，現代思想在科學和技術的巨大影響下，對傳統的形而上學概念（如固定的事實、絕對的真理、獨立的心靈/物質）提出了質疑，並發展出強調行動、過程和社會改造的實用主義和工具主義，以及旨在通過邏輯分析澄清概念和語言的邏輯分析哲學。這段歷史既是思想解放和科學勝利的歷程，也充滿了因理性局限和非理性衝動所帶來的困惑、衝突和潛在危險。哲學家們在探尋真理、構建體系、回應時代挑戰的過程中，展現了人類理性與情感、個人與社會之間複雜而持續的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