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勒庞:the Crowd——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
根據您提供的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著作《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The Crowd: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的引言及第一卷前幾章內容,其主要論點可以歸納並詳盡闡述如下:
一、群體時代的降臨:個人意識的衰退與群體力量的崛起
勒龐指出,當前時代最顯著的特徵之一,是「群體的無意識行為」正取代「個人的有意識活動」,成為左右歷史進程的關鍵力量。歷史上的文明巨變,表面上看是政治、外來侵略或王朝顛覆所致,但更深入研究會發現,其根源在於人們思想的深刻轉變。而當前,舊有的宗教、政治和社會信仰正在崩塌,新的生活和思想條件因科學與工業發現而產生,這是一個過渡和無政府狀態的時期。在這廢墟之上,群體的力量正日益增長,成為現代唯一的倖存主宰力量。曾幾何時,歐洲各國的傳統政治和君主之間的競爭是決定事件的主要因素,大眾的意見微不足道;如今,傳統政治已不再重要,反而是大眾的聲音變得舉足輕重,甚至決定著國家的命運。普選權的引入以及某些思想的傳播和個人結社的漸進發展,使得大眾逐漸進入政治生活,甚至轉變為統治階級。他們形成工團和勞動組織,向當局提出明確的要求,甚至旨在徹底摧毀現有社會,回歸原始共產主義。群體不擅推理,卻行動迅速,其組織化後的力量變得無比巨大。勒龐認為,這種大眾力量的崛起,可能預示著西方文明進入了最後階段,即混亂無政府狀態的時期,這常常是新社會誕生前的徵兆。文明的創造和指導歷來都由少數知識精英完成,而非群體;群體只具有破壞的力量,其統治等同於野蠻階段。群體像微生物一樣,加速衰弱或死亡機體的解體。因此,理解群體心理對於政治家而言至關重要,不是為了統治它們,而是為了不被它們過度支配。法律和制度對群體的影響微乎其微,它們無法依據純粹的理性原則來引導群體,只能訴諸那些能感動和誘惑它們的事物。
二、群體心理的特殊性:一個超越個體的新實體
勒龐強調,從心理學角度看,「群體」並非僅僅是個體數量上的聚集。在特定環境下,個體的聚集會產生一種「心理學群體」,展現出與組成它的個體截然不同的全新心理特徵。個體的意識人格消失,情感和思想趨於同一方向,形成一種暫時但界線分明的「集體心智」。這種集體心智的形成並非個體特徵的簡單加總或平均,而是一種「結合」,產生了新的特徵。
勒龐指出,個體處於群體中之所以會發生變化,主要有幾個原因:
- 數量帶來的無敵感: 個體身處群體之中,僅憑數字上的優勢就獲得一種「無敵的力量感」,這使他們敢於屈服於那些獨處時會克制的本能。由於群體是匿名且無責任可追溯的,個體責任感完全消失,進一步放大了這種傾向。
- 傳染機制: 傳染是群體特殊特徵顯現的另一重要原因。群體中的每一個情感和行動都具有傳染性,甚至強烈到個體願意犧牲個人利益來服從集體利益,這與其天性相悖,但在群體中卻屢見不鮮。
- 可暗示性(Suggestibility)與無意識的主導: 這是最重要的原因。勒龐將群體中的個體狀態比作被催眠者的狀態:意識人格消失,完全聽從催眠師的暗示,做出與其本性甚至習慣完全矛盾的行為。處於群體中的個體也處於一種特殊的被「著迷」(fascination)狀態,腦部活動受麻痺,成為脊髓無意識活動的奴隸。這種暗示性在群體中因傳染而增強,少數具有強烈個性的個體難以抵抗集體潮流。
這些心理轉變使得群體中的個體「降下文明階梯」,變得像野蠻人一樣,憑本能行事,具有衝動、暴力、殘酷、但也可能展現熱情和英雄主義。他們極易受詞語和圖像的影響,甚至為與自身利益相悖的行為所驅使。因此,群體在智力上總是低於孤立的個體,但在情感和由此激發的行為上,則取決於所接受的暗示的性質,可能比個體表現得更好或更差。群體既可能極度殘酷,也可能極度英勇。
三、群體情感與道德:簡單、誇張與矛盾
群體的情感無論好壞,都呈現出「非常簡單」和「非常誇張」的雙重特徵。群體無法理解細微的區別,事物在他們眼中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總是走向極端。情感的誇張因傳染而加劇,且群體缺乏責任感(尤其在異質群體中),使其能夠表現出孤立個體不可能有的情感和行為。愚蠢、無知、嫉妒者在群體中擺脫渺小和無力感,被一種巨大而暫時的力量感所支配。
雖然群體易受惡劣情感驅使走向極端,但这並不意味著它们不能被引導表現崇高美德。群體能夠被榮譽、愛國等情感激勵,為信仰或理念獻身,其無私和奉獻精神有時甚至超過最明智的哲學家。個人利益極少是驅動群體的強大動力,卻幾乎是孤立個體行為的唯一動力。群體甚至在犯罪行為中也可能展現出某種道德感,例如在九月屠殺中,施暴者會將受害者的財物上交給委員會。群體道德水準的表現取決於它們所受到的暗示。
四、群體思想、推理與想像:圖像與錯覺的主宰
群體的思想可分為兩類:受瞬間影響而產生的「偶然」或「短暫」思想,以及受環境、遺傳和輿論影響而具有較大穩定性的「根本性」或「永久性」思想(如過去的宗教信仰、當代的民主和社會主義思想)。
群體只能接受極其絕對、不妥協且簡化的思想,這些思想必須以「圖像」的形式呈現。圖像化的思想之間沒有邏輯或先後關係,可以像幻燈片一樣隨意更換,這解釋了為何群體中可以同時存在最矛盾的思想。群體缺乏批判精神,無法察覺這些矛盾。高深的哲學或科學思想必須經過徹底的變革和簡化,才能被群體接受並對其產生影響。思想的社會影響力與其內在的真理性無關,而僅取決於其在群體中產生的效果。思想一旦進入群體心智,尤其當它變成一種情感、潛入無意識領域時,就擁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群體不擅長推理,它們理解的論證邏輯是粗糙的、基於表面的相似性或連續性,例如「冰透明會在口中融化,玻璃透明也應如此」。這種推理方式與原始人類似。能影響群體的演說家總是訴諸情感而非理性,運用粗糙的聯想和暗示。邏輯論證對群體完全無效。
與缺乏推理能力相對應的是,群體的「想像力」極其強大、活躍且易受觸動。他們頭腦中的圖像幾乎與現實一樣生動。由於缺乏推理能力,群體沒有不可能的概念,最不可能的事物反而最能打動他們。歷史和文明的真正支柱,很大程度上是奇蹟和傳說,是幻覺而非現實。群體只能被圖像打動,圖像使他們恐懼或吸引他們,並促使他們行動。政治家掌握了打動群體想像力的藝術,也就掌握了統治他們的藝術。要打動群體想像力,必須呈現引人注目、清晰且無附加解釋的圖像,或伴隨一些神奇、神秘的事實,例如偉大的勝利、奇蹟、罪行或希望。事實本身並不打動群體,而是它們發生的方式以及如何在群體中被呈現,必須是濃縮的、引人注目的圖像。
五、影響群體的手段:斷言、重複與傳染
要將思想和信仰植入群體心智,主要的手段是「斷言(Affirmation)」、「重複(Repetition)」和「傳染(Contagion)」。
- 斷言: 純粹且簡單的斷言,不帶任何推理或證明,是讓思想進入群體心智最可靠的方法之一。越是簡潔、缺乏證明的斷言,力量越大。歷史上的宗教經典和法律法規都採用了這種簡單斷言的方式。
- 重複: 斷言必須不斷重複,最好是以相同的詞語。重複能將斷言深植於無意識之中,最終被視為經過證明的真理。廣告的驚人力量就源於重複。重複足夠次數後,即使是開悟的個體也會受其影響。
- 傳染: 當一個斷言經過足夠重複並獲得普遍一致時,就會形成輿論潮流,強大的「傳染」機制隨之介入。思想、情感、情緒和信仰在群體中具有與微生物一樣強烈的傳染力。這種現象在動物中也存在(如馬群的恐慌)。傳染作用可以遠距離發生,例如1848年革命運動在歐洲的迅速蔓延。模仿(Imitation)是傳染的一種表現。傳染力之強,甚至能壓倒個人利益。民眾採用的觀點最終會傳染給社會上層階級,即使這些觀點明顯荒謬。思想的演化往往是高層思想被群體扭曲後再回過頭來影響高層。
六、威望(Prestige):統治的秘密武器
「威望」是賦予斷言、重複和傳染所傳播的思想以巨大力量的神秘力量。它是支配我們心智的一種影響力,可以是個體、作品或理念的威望。威望能完全麻痺我們的批判能力,充滿驚奇和尊敬感。它是所有權威的基石,無論神、王還是女性都依賴它。
威望分為兩類:
1. 後天威望(Acquired prestige): 源於名聲、財富、地位或頭銜。它與個體本身的價值無關。穿制服的士兵、穿法袍的法官都具有這種威望。帕斯卡指出法官需要袍子和假髮。
2. 個人威望(Personal prestige): 個體特有的能力,能對周圍的人施加磁性般的吸引力,即使在社會地位相同、缺乏常規支配手段的情況下也是如此。它能強行讓他人接受其想法和情感,並像馴獸師一樣被順從。佛陀、耶穌、穆罕默德、聖女貞德、拿破崙等偉大的群體領袖都擁有高度的個人威望。拿破崙在默默無聞時就展現了這種魅力,讓經驗豐富的將軍們望而生畏。
威望的主要來源之一是「成功」。所有成功者、所有獲得認可的思想,一旦成功就幾乎不受質疑。成功是威望的跳板,而失敗幾乎總是導致威望的消失。威望也可通過討論而緩慢消退,一旦受到質疑,它就不再是威望。能長期保持威望的神或人從不容忍討論。
七、群體信仰與意見的變動性:穩定的基石與漂浮的沙粒
群體的信仰和意見存在一個「固定基石」和「可變表層」。
- 固定信仰: 少數永久性的偉大信仰,歷經數世紀,構成文明的真正框架,如封建主義、基督教、民族主義等。這些信仰難以植入,一旦確立也極難根除,通常只有通過暴力革命才能改變,而且革命只有在信仰本身已失去大部分影響力時才有效。革命的開始實質上是信仰的終結。普遍信仰是文明不可或缺的支柱,決定思想走向,賦予信念並創造責任感。為了維護這些信仰,國家往往表現出不寬容,這是維繫民族生存的必要美德。信仰的哲學荒謬性並不妨礙其傳播和統治最傑出的智力,這證明了普遍信仰的催眠作用。信仰一旦確立,便成為制度、藝術和生活方式的靈感源泉,對人們的心智施加絕對的統治。人類歷史上真正的暴君是已故者的記憶或自己創造的幻覺。現今社會主義信仰的「哲學荒謬」不會阻礙其在群體中勝利,但其在塵世實現幸福的承諾一旦落實,其虛幻性就會顯現,威望將迅速消失,這與宗教信仰不同。
- 可變意見: 依附於普遍信仰之上、不斷產生和消亡的意見、思想和觀念。它們通常壽命短暫,如文學藝術潮流。這種意見變化往往是表面的,受種族影響。
勒龐認為,當代群體的可變意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原因有三:
a. 舊信仰影響力減弱,無法束縛轉瞬即逝的意見。
b. 群體力量增強且缺乏制衡,使思想的極端流動性得以展現。
c. 報業發展迅速,不斷向群體呈現最矛盾的觀點,彼此抵消,沒有任何觀點能廣泛傳播並持久存在。
這導致了政府指導輿論的能力下降,以及群體對與其直接利益無關的事物越來越漠不關心。當代,學術或知識分子階層意見不穩定,真正有堅定信念的追隨者多集中在完全沒有文化或受教育程度較低者中。討論和分析消解了所有觀點的威望,使人們日益陷入冷漠。勒龐認為,雖然這是民族衰退的症狀,但諷刺的是,群體意見的極端不穩定和對普遍信仰日益增長的冷漠,或許反而能暫時延緩文明崩潰的時刻,因為這阻止了任何一種單一意見獲得足夠的威望而建立起新的暴政。
八、群體分類與具體類型分析(部分提及)
勒龐對群體進行了分類,並簡要介紹了幾種典型類型:
- 異質群體(Heterogeneous crowds): 由不同國籍、職業、性別、教育水平的個體組成。其特徵受種族影響很大,種族精神越強,群體的野蠻特徵越弱。異質群體可分為匿名群體(如街頭群體)和非匿名群體(如陪審團、議會)。
- 同質群體(Homogeneous crowds): 包括宗派(sects,因共同信仰聚集)、階層(castes,因共同職業聚集)和階級(classes,因相似生活習慣和教育聚集)。勒龐表示本書主要關注異質群體。
勒龐進而分析了幾種具體類型的群體心理:
- 犯罪群體(Criminal Crowds): 勒龐認為,從心理學上講,群體行為受暗示和無意識驅使,很難簡單定性為「犯罪」。他們常堅信自己是在履行職責。九月屠殺的例子展現了群體的易受暗示、輕信、移動、情感誇張(殘酷與溫情並存)以及粗糙的道德感和推理方式。
- 刑事陪審團(Criminal Juries): 這是非匿名的異質群體。統計顯示,無論組成人員教育水平如何,其判決結果大體相同。陪審團易受感性因素影響,對邏輯不敏感。威望對他們影響很大,他們傾向於青睞有名望、財富或地位的被告。律師需要打動其情感,並通過技巧性暗示影響少數關鍵陪審員。勒龐認為陪審團作為一種制度具有價值,可以制衡法律的僵化和法官的職業偏見,彌補法律在個案中的不近人情,而用單純的法官取代陪審團會更危險,因為法官受制於僵化的法律條文和等級偏見,不如陪審團那樣能憑直覺感受個案的特殊性。
- 選舉群體(Electoral Crowds): 這是具有特定目標的異質群體。他們表現出推理能力差、缺乏批判精神、易怒、輕信和單純等群體特徵。影響他們的方法包括候選人的威望(個人或財富威望)、對其貪婪和虛榮的奉承、極度誇張的承諾、對對手的惡毒攻擊(通過斷言、重複、傳染)以及詞語和口號的魔力。勒龐認為,在選舉中,演講內容的邏輯性不如演講者的威望和其對群體心理的理解重要。選民的意見實際上由選舉委員會(通常由有影響力者組成,如酒店老闆)所操控,委員會構成了一種可怕的、非個人的暴政。雖然普選制從哲學上看有明顯缺陷(文明並非數字力量的產物),但勒龐認為基於現實考量應保留它,因為大眾主權已成為無法撼動的教條,如同過去的宗教教條一樣,唯有時間能改變。而且,即使將選舉權限制在受過教育的階層,由於群體的心理趨同性,他們的投票結果在一般問題上與普通大眾不會有本質區別,且可能導致階級暴政。普選制最終表達的是民族無意識的願望和需求,制度和政府在民族命運中的作用遠不如種族天賦(inherited residue of qualities)重要。
- 議會集會(Parliamentary Assemblies): 非匿名的異質群體。具有群體的大多數特徵(智力簡單、易怒、易受暗示、情感誇張),但受種族影響有所差異。其意見簡單化,傾向於用最簡單的抽象原則解決複雜問題,因此傾向極端觀點。議會集會易受暗示,但其易受暗示性有明確界限:在涉及地方或選區利益的問題上,議員意見固定,難以動搖;在普遍問題上,則受不同領袖的建議影響而猶豫不決。領袖是議會的真正主宰,其影響力主要來自威望,而非論證。成功的演講依賴於打動群體想像力的詞語和圖像。領袖往往需要強烈的信念和狹隘的頭腦才能無視障礙並展現強大的意志力。議會集會興奮時會變得與普通群體無異,可能做出極端行為。然而,議會集會在處理技術問題時,會聽從專家(作為臨時領袖)的意見,這時群體特徵減弱,能通過優秀法案。儘管存在效率低下、財政浪費(為取悅選民而批准不必要支出)、個人自由漸進受限(通過無數限制性法律,導致官僚權力膨脹)等危險,議會制仍是目前發現的最好的政府形式,尤其適合知識精英,並能避免個人暴政。個人自由的漸進受限是某些民族衰老的症狀之一,是文明衰落階段的預兆。
總而言之,勒龐在這些章節中描繪了一個清晰的圖景:當代社會正進入一個由群體力量主導的新紀元。群體聚集時會產生特殊的心理狀態,個體意識弱化,受無意識本能、暗示和傳染支配,表現出智力低下、情緒極端、非理性和易受影響的特徵。這種群體心理是理解歷史事件和社會現象的關鍵。影響群體的有效手段不是邏輯推理,而是斷言、重複、傳染以及利用詞語和圖像激發想像力。具有強大意志和威望的領袖在塑造和引導群體方面發揮著核心作用。雖然群體表面的意見變化頻繁,但深層的信仰和民族的遺傳特徵是相對穩定的基石。制度和教育對群體特性的影響有限,更多是其表現而非決定因素。勒龐對一些具體群體類型(如陪審團、選舉群體、議會)的分析,進一步闡釋了這些普遍群體心理在不同情境下的具體表現和影響。這些論點共同構成了勒龐對「大眾心智」及其在社會演變中作用的深刻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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