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布朗 & 斯图尔特·基利：Asking The Right Questions——a Guide To Critical Thinking (第11版)

為什麼需要批判性思考？

我們生活在一個嘈雜且充滿混淆的世界中，時刻面臨著來自廣告商、媒體、政治人物和各種倡議者的訊息，他們都試圖影響我們的信念和行為。然而，這些訊息往往只呈現片面的事實，甚至是扭曲的資訊，目的在於讓我們接受他們的觀點，而非幫助我們做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決定。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法完全依賴所謂的「專家」來為我們指明方向。專家們對於許多重要問題常常意見不一，甚至其自身的建議也可能基於不完整或過時的資訊。這意味著，如果我們不主動思考，我們就可能成為這些外部聲音的「思想奴隸」，被動地接受他人灌輸的觀點，而非基於理性分析形成自己的判斷。因此，批判性思考成為我們在資訊爆炸時代中，保護自己、做出獨立且明智決定的必要能力。它賦予我們理性控制自己思想的權力，使我們能夠篩選、評估並決定哪些訊息值得採信，哪些應該存疑或拒絕，從而塑造我們自身的認知和行為。

批判性思考的定義與構成要素

批判性思考並非單純的懷疑或批評，而是一種系統性的思考方式。它包含三個關鍵層面：

  1. 對一系列相互關聯的批判性問題的「意識」：知道在面對資訊時，應該提出哪些核心問題來深入探究其本質和可信度。
  2. 具備以恰當方式提出和回答這些問題的「能力」：掌握運用這些批判性問題進行分析、評估和推理的技巧。
  3. 積極運用這些批判性問題的「渴望」：擁有一種主動探究、質疑和追求更佳理解的心態和意願。

這三者缺一不可，共同構成了批判性思考的核心。本書旨在引導讀者逐步熟悉這些關鍵問題，並鼓勵將提問的習慣融入日常生活，使其成為一種自然反應。批判性思考不僅適用於評估他人（寫作者或講者）的觀點，也是提升自身寫作和表達能力的有效途徑，幫助我們更有條理地建構和呈現論證。

兩種思考模式：海綿式與淘金式

人們處理資訊的方式主要有兩種：

  1. 海綿式思考 (Sponge Approach)：這種模式類似海綿吸水，強調被動地、盡可能多地吸收資訊。其優點在於能快速累積大量知識，為日後更深入的思考奠定基礎。然而，它的主要缺點是無法提供判斷資訊價值或可信度的方法，容易讓人照單全收，相信最近接觸到的資訊，缺乏辨別能力。
  2. 淘金式思考 (Panning-for-Gold Approach)：這是一種主動、互動式的思考模式。就像淘金者從砂石中篩選金子一樣，這種模式要求讀者或聽眾對接收到的資訊保持質疑態度，不斷地提問並反思，從而判斷哪些資訊值得相信，哪些應該捨棄。淘金式思考的核心在於與文本或講者進行「對話」，主動評估論證的優劣，並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結論。

這兩種模式並非互斥，而是相輔相成的。海綿式思考提供思考的原材料（知識），而淘金式思考則提供篩選和評估這些原材料的工具。本書主要強調的是淘金式思考，鼓勵讀者成為主動的、具有判斷力的訊息接收者。

批判性思考的兩種取向：弱勢與強勢

運用批判性思考技能的目的不同，會導向兩種截然不同的取向：

  1. 弱勢批判性思考 (Weak-Sense Critical Thinking)：指利用批判性思考技能來捍衛自己既有的信念或觀點。這種思考的目的在於駁斥與自己不同的意見，使自己的立場顯得堅不可摧，贏得爭論，但並不真正關心論證是否導向真相或更佳的理解。這是一種防禦性或攻擊性的思考方式。
  2. 強勢批判性思考 (Strong-Sense Critical Thinking)：指將批判性問題應用於所有觀點，特別是自己的信念。這種思考需要我們對自己的想法保持開放和質疑的態度，願意檢驗和修改自己的觀點。強勢批判性思考的目的在於尋求更為合理、更接近真相的結論，它要求我們克服自我欺騙和從眾心理，真正地學習和成長。

本書鼓勵讀者培養強勢批判性思考，這是一種謙遜且開放的心態，願意聆聽不同聲音並理性評估，即使這可能挑戰我們原有的信念。只有當我們願意批判性地審視自己的觀點時，我們的思考才真正具有進步和解放的潛力。

批判性思考的社會性與價值觀

批判性思考並非孤立的個人活動，它本質上是社會性、互動性的。我們的思考深受他人影響，也影響著他人。在這種互動中，「價值觀」(Values) 扮演著關鍵角色。價值觀是個人或群體認為值得追求的抽象理念（例如自由、公平、效率、安全、自主性、合作等），它們深刻地塑造了我們的觀點、優先順序和行為。

當不同的價值觀發生衝突時（價值衝突），人們往往會得出不同的結論，這也是許多社會爭議的根源。理解自己和他人的價值觀，尤其是在價值衝突中優先考慮哪些價值，對於理解和評估論證至關重要。溝通者經常會預設某些價值優先順序，而這些預設（價值假設）往往是隱藏的。

一個合格的批判性思考者應具備以下核心價值，這些價值有助於促進有效的批判性互動：

  • 自主性 (Autonomy)：渴望獨立思考並形成自己的信念和判斷。這需要積極尋求和評估多元觀點，才能做出真正基於理性的選擇。
  • 好奇心 (Curiosity)：樂於探索和學習新知識，對未知保持開放態度，願意深入了解不同觀點背後的理據。
  • 謙遜 (Humility)：認識到自身知識和理解的局限性，承認自己可能會犯錯。這種自我認知使得我們更願意聆聽不同的聲音，從他人那裡學習，並修正自己的觀點。
  • 尊重良好論證 (Respect for good reasoning)：無論論證來自何人、其立場與自己是否一致，都願意基於其證據和理據的強度來評估和接受。這要求我們超越個人偏見，專注於論證本身的品質。

在與他人互動時運用批判性思考，需要運用策略來「保持對話的進行」(Keeping the Conversation Going)，避免讓對方感到被攻擊或防禦。例如，運用探詢和澄清的語氣來表達好奇而非質疑，尋找共同的基礎和價值觀，展現真誠的學習態度，將討論聚焦於理據而非人身攻擊。創造一個鼓勵開放討論和理性分歧的環境，是批判性思考有效實踐的重要前提。

批判性思考的阻礙與陷阱（減速帶）

即使學會了批判性思考的技巧，我們在實踐中仍會遇到許多內在和外在的「減速帶」，阻礙我們進行有效思考。這些阻礙要求我們刻意放慢思考速度（從系統一快速思考轉向系統二慢速思考），並保持警惕。

  1. 不適感 (Discomfort)：向他人提出批判性問題，或自己的觀點被質疑時，都可能引起不適甚至防禦反應。許多人不習慣被深入追問，認為質疑就是敵意。
  2. 快速思考 (Thinking Too Quickly)：我們的大腦傾向於使用直覺、捷徑和模式識別來快速處理資訊（系統一思考），這雖然高效但在複雜或新穎情境下容易出錯。依賴快速思考會導致我們不假思索地接受或拒絕觀點，而非進行深入分析。
  3. 刻板印象 (Stereotypes)：基於某人所屬群體而對其抱持預設的特徵判斷。刻板印象是快速思考的體現，用簡單分類取代個體評估，阻礙我們客觀地理解個體或其論點。
  4. 心智習慣與認知偏誤 (Mental Habits & Cognitive Biases)：
    • 月暈效應 (Halo Effect)：因為一個人某方面的突出特徵（好或壞），而對其其他方面產生整體性的判斷偏差。
    • 信念固著 (Belief Perseverance)：一旦形成信念，就傾向於固守，即使面對矛盾的證據。這與「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 緊密相關，即主動尋找和傾向於支持自己既有信念的證據。
    • 可得性捷思 (Availability Heuristic)：過分依賴最容易從記憶中提取或最容易獲得的資訊來做判斷，即使這些資訊可能不具代表性或不完整。
    • 答非所問 (Answering the Wrong Question)：在難以直接回答某個問題時，不自覺地轉而回答一個相關但不同的問題。
    • 自我中心 (Egocentrism)：過度關注自己的觀點、經驗和需求，難以理解或接受他人的視角。這也體現在「知識的詛咒」(Curse of Knowledge) 上，即一旦掌握了某個知識，就難以體會不知道該知識的人的理解難度。
  5. 一廂情願 (Wishful Thinking)：相信某事是真的，僅僅因為我們希望它是真的。這導致我們扭曲事實、忽略反證，以符合自己的願望，產生「真相錯覺」(Truthiness)。這也包括依賴「神奇思考」(Magical Thinking) 或過度相信「公正世界」(Belief in a Just World) 的信念。

克服這些阻礙需要我們有意識地放慢思考速度，運用系統二思考，警惕自身的偏見，並主動尋求多元視角和證據。

找出議題與結論

批判性評估的第一步是準確辨識出溝通的核心要素。

「議題」(Issue) 是引發討論或爭論的問題。它是所有後續陳述的起因，回答了「這場對話是關於什麼的？」根據問題的性質，議題可分為：

  • 描述性議題 (Descriptive Issues)：關注世界過去、現在或未來的樣貌，探討事實的真實性，例如「吸煙是否導致肺癌？」
  • 規範性議題 (Prescriptive Issues)：關注世界應該如何，涉及對錯、好壞、可取不可取的判斷，例如「我們是否應該禁止公共場所吸煙？」

議題有時會明確陳述，有時則需要從文本的其他部分（如標題、開頭段落或結論）推斷。

「結論」(Conclusion) 則是溝通者希望我們最終接受的主要訊息或觀點。它是論證的終點，由一個或多個「理由」來支持。識別結論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只有知道溝通者試圖證明什麼，我們才能開始評估其是否可信。

尋找結論的線索包括：尋找議題本身（結論通常是議題的回答）、尋找指示詞（如「因此」、「所以」、「顯示」、「我的觀點是」等），檢查文章的開頭和結尾等重要位置，了解哪些元素通常不是結論（如例子、統計數據、定義、背景信息），以及考慮溝通者的背景和情境來預判其可能立場。請記住，結論是推理的結果，必須有其他陳述作為支撐。

在自己的寫作中，作者應明確界定議題，並使用清晰的語言和指示詞來引導讀者找到結論，避免含糊不清，以便於讀者理解和評估論證。

辨識理由

「理由」(Reasons) 是支持或證明結論的陳述，它們回答了「為什麼我們應該相信這個結論？」的質疑。一個完整的論證是由結論及其支撐理由構成的。理性的人會為其信念提供充分的理由，特別是針對具爭議性的觀點。理由是建立結論可信度的基礎。

辨識理由的第一步是找到結論後，接著追問「為什麼？」那些用來回答這個問題的陳述就是理由。尋找理由的指示詞（如「因為」、「由於」、「證據顯示」、「研究表明」、「原因是」等）能提供幫助。理由的形式多樣，可以是事實、證據（如統計數據、個人經驗、權威意見）、一般性信念或原則。

在複雜的論證中，可能有多個理由支持結論，甚至理由本身也需要其他理由來支持。保持頭腦清晰，區分結論和理由是評估的基礎。有時理由和結論會交織出現，需要仔細梳理。將理由和結論分開，並嘗試用自己的話轉述，有助於理解論證結構。

理想情況下，理由應該先於結論被考慮（避免倒推邏輯或為既有結論尋找理由），理由的強度和有效性應塑造最終的結論。避免弱勢批判性思考，讓理由引導結論，而非讓結論決定理由。

對於寫作者而言，在形成結論之前充分探索可能的理由至關重要。這包括進行研究、考慮不同角度的證據。在寫作中，作者應清晰地呈現其理由，使用指示詞或結構性的安排來幫助讀者理解論證的骨架，確保讀者能夠容易地識別出論證的支持點。

總之，理解批判性思考的核心論點，包括認識其必要性、構成要素、不同模式與取向、社會性及價值觀影響，以及潛在的阻礙，並掌握辨識議題、結論和理由的基本技巧，是進行有效批判性評估和做出明智決定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