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冯·维塞尔：自然价值

弗里德里希·冯·维塞尔（Friedrich von Wieser）作為奧地利學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其著作《自然價值》（Natural Value）詳盡闡述了該學派基於主觀心理分析的價值理論，並在此基礎上系統性地發展了邊際效用論和歸屬理論。本文將深入解析其主要論點，並闡述這些理論如何構成資產階級微觀經濟學的基礎。

一、 主觀價值論與邊際效用原理：價值的根源在於效用與稀少性的結合

維塞爾承襲並發展了奧地利學派創始人門格爾的主觀價值論。該理論核心認為，經濟理論的根本問題——價值——是孤立的個人現象，而非社會現象；它是個人對於財物能否滿足自身需求的主觀感覺和評價，而非財物本身的客觀物質屬性。因此，經濟理論的研究應從人類的需求及其滿足需求的效用出發。

維塞爾高度推崇戈申定律，認為其闡明了人類需求滿足的規律。根據戈申定律，人對某種財物的需求強度會隨著逐漸得到滿足而遞減，直至達到「飽和點」。然而，世界上大多數財物都具有稀少性，供給並非無限，不足以完全滿足人的每種需求至飽和點。人們必須在需求強度尚未遞減至零時，就停止需求的滿足。處於這一點的需求便是「邊際需要」，而財物滿足這種邊際需要的能力，即財物在滿足一系列強度遞減的需求中的最後一個單位所提供的效用，維塞爾稱之為「邊際效用」（Grenznutzen）。他認為，雖然門格爾已有此思想，但他首次提出了「邊際效用」這一特定詞彙。

維塞爾明確指出，效用是價值的來源，但僅有效用不足以產生價值。只有當效用與財物的稀少性相結合時，邊際效用才能形成價值，並成為衡量價值的尺度。那些供給無限、過於充足的自由財物（如空氣），即使效用巨大，也因其邊際效用為零而沒有價值。這解釋了為何某些非常有用的東西（如鐵）價值不高，而一些用處相對較小但稀少（如金子）的財物價值卻很高。價值並非財物所固有的，它是一種關係性的概念，源於人類對財物滿足自身需求的依賴性。

進一步應用邊際效用原理，維塞爾闡述了對整批同類財物的估價。他認為，在一批同質財物中，任何一件財物都具有最後一個單位或邊際效用的價值。如果需求不變，供給量越大，邊際效用越小，價值也越小；反之亦然。如果供給量不變，需求越大，邊際效用越大，價值也越大。由於同批財物中的每一件都具有相同的邊際效用價值，因此整批財物的總價值等於其件數乘以邊際效用之積。這使得邊際效用定律成為價值的一般定律。

維塞爾也解釋了價值「看似違背常理的現象」，即在某些情況下，財物數量增加反而導致總價值下降（例如豐收的收益可能低於歉收）。他認為，價值是正數（增加的效用/滿足）和負數（喪失的依賴性）的結合，是一個餘數。雖然財物數量增加會增加總體效用，但同時也降低了對單個單位的依賴性。當供給達到某一點，依賴性的喪失（負因素）超過了新增效用（正因素），總價值就會下降。這表明價值並非簡單等同於有用性或總效用，它反映了邊際效用在特定供給水平下的重要性。

二、 自然價值與交換價值的區分與聯繫

維塞爾區分了兩種價值形式：「自然價值」（或稱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或稱客觀交換價值/價格）。「自然價值」是基於財物數量與效用之間純粹的社會關係的價值，是在一個理想的、完全理性化組織起來的經濟（如他設想的共產主義國家）中會存在的價值。這種價值不受市場交易、私有財產、貧富差距等現實因素的扭曲，完全由邊際效用決定。

然而，在現實經濟中，普遍存在的是「交換價值」，即通過市場交換形成的、以貨幣表示的價值（價格）。交換價值是自然價值的一種發展形式，但它受到更多因素的影響。價格的形成不僅取決於財物的邊際效用，還取決於買主的「購買力」。在市場競爭中，價格通常由「邊際買主」（那些能力最弱但仍能購買的買主）對「邊際財物」（在特定供給量下最後出售的單位）的貨幣估價來決定。維塞爾認為，這種對購買力的考慮，特別是在現有財富分配不均的條件下，導致交換價值成為自然價值的一種「漫畫」。它使得奢侈品（富人有支付能力）價格高昂，而必需品（窮人支付能力弱）價格相對較低，這與其對社會的真實效用或自然價值可能不符。

儘管交換價值存在扭曲，維塞爾仍肯定其在現實經濟中的重要功能。它不僅調節著收入分配（個人所得與其「賭注」的價值有關，而賭注可以是勞動或財富），更重要的是，它作為經濟計算的工具，調節和支配著社會的經濟活動，尤其是生產。它提供了生產和成本支出的尺度，引導生產資源流向能夠帶來更高交換價值的領域。雖然在某些情況下，追求最高交換價值可能與追求最高社會效用發生衝突（例如，製造奢侈品而非必需品），但在自由競爭下，這種衝突會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維塞爾認為，交換價值的矛盾並非完全否定自由經濟，而是需要政府適當干預來補充。

三、 生產要素的自然歸屬理論：價值的分配基於生產貢獻

維塞爾對奧地利學派的另一項重要貢獻是系統地發展了「歸屬理論」（Zurechnung，英譯imputation）。由於生產財物（土地、資本、勞動）通常需要共同合作才能生產出最終的消費品，單憑個別要素無法獨立產生收益，因此需要一套規則來將總收益分割並歸屬於各個生產要素。維塞爾創造了「歸屬」一詞來描述這一過程。

他認為，生產財物的價值來源於它們所幫助生產的產品的價值，即「收益價值」。但是，如何將總收益價值分配給共同起作用的各要素呢？維塞爾批評了試圖找出各要素物質上「實際生產」了哪一部分產品的嘗試，認為這是無解的問題。他提出，歸屬不是關於物質因果關係，而是關於經濟上的責任。就像法律判斷責任一樣，經濟歸屬是從所有共同原因中找出哪些是經濟上與收益相關的。

維塞爾提出解決方案：通過考察同一種生產要素在不同生產結合中的應用，可以建立一系列「收益等式」（例如：x單位勞動 + y單位資本A = 收益1；x單位勞動 + z單位資本B = 收益2）。通過解這些聯立等式，可以數學上精確地計算出每一單位勞動、資本或土地在總收益中所「貢獻」的價值份額。維塞爾將這個份額稱為「生產貢獻」（Production Contribution）。他主張，任何生產要素的生產貢獻就是總收益中包含該個別要素作用的那部分收益。所有要素的生產貢獻之和正好等於總收益的價值。

他將邊際定律應用到生產要素的歸屬上。當生產要素成批出現時，歸屬於每個單位的是其「邊際生產貢獻」，即利用該單位所能指望的最小生產貢獻。這體現了邊際定律在生產領域的直接應用，不同於其在消費領域的間接應用（通過產品價值中介）。

四、 土地、資本和勞動的自然價值：自然地租、自然利息與自然工資

將歸屬理論應用到具體的生產要素上，維塞爾闡釋了它們的自然價值：

1. 自然地租（Natural Rent）： 基於李嘉圖的級差地租理論，維塞爾認為，即使在共產主義國家，土地也會有地租。肥沃或位置優越的土地與較差土地相比，在投入相同資本和勞動時產生更多的收益。這部分「剩餘收益」自然歸屬於土地的優越性，構成自然地租。這種地租反映了土地在生產中的經濟貢獻，而非僅僅是私有制下的收入分配。
2. 自然利息（Natural Interest）： 維塞爾認為，資本具有「物質生產力」，即投入生產的資本能夠生產出足以補償自身消耗並有「物質剩餘」的總收益。基於這種物質生產力，資本也具有「價值生產力」，能夠生產出價值上的剩餘，即利息。資本的價值是其預期未來淨收益（利息）的貼現值。利息是資本的自然收益，反映了資本在生產中的貢獻，並非像某些 이론 (especially Marxist) 所 주장 是資本家剝削勞動的結果或禁慾的報酬。利率的劃一趨勢是資本在不同生產用途中為追求最高增值率而競爭的結果。
3. 自然工資（Natural Wage）： 勞動的自然價值（工資）取決於勞動的生產貢獻。不同類型和質量的勞動因其有效供給、需求、互補財物的支持和技術條件不同而有不同的生產貢獻，從而得到不同的估價。維塞爾堅決反對將勞動價值僅基於勞動時間或勞動者的生存成本來估價，認為這不符合勞動在生產中的實際經濟作用。勞動者的辛苦或犧牲不能直接決定勞動的價值，只有在影響勞動供給並進而影響其邊際生產貢獻時，這些因素才能間接影響價值。

五、 產品的自然成本價值：成本定律作為邊際定律的特殊形式

維塞爾將邊際效用理論應用到成本理論，這被認為是他對奧地利學派的重要貢獻之一。他認為，產品的價值是由其生產所使用的「成本財物」的價值決定的。成本財物是指那些用途多樣、供給相對充足（相對於獨占財物）的生產要素，如普通勞動、煤炭、普通金屬等。這些成本財物的價值本身是由它們在所有可能用途中的「邊際生產貢獻」所決定的。

成本定律（產品價值等於成本財物的價值總和）並非獨立於邊際效用定律，而是其一種「特殊和複雜的概念」。成本和效用並非根本對立。成本價值是生產財物價值的一種形式，其基礎仍在於效用。當生產財物被用於某一生產時，它們就不能用於其他生產，這構成一種「犧牲」或「費用」。這種犧牲的大小是由這些生產財物在所有其他可能用途中的邊際效用所衡量的。因此，產品價值由成本決定，而成本價值又最終由成本財物在它們所有可能用途中的邊際效用決定。這使得在不同用途和不同產品之間，通過共同的成本財物，實現了價值上的均等化。

六、 國家經濟中的價值：集體估價與公共利益

維塞爾將價值理論擴展到國家經濟領域，認為價值在國家經濟中也具有不可或缺的功能。即使在國家負責全部經濟事務的理想社會中，對財物的價值估計對於資源的合理配置也是必要的。然而，國家經濟中的估價與私人經濟有所不同。私人經濟側重個體需求和可計算的邊際效用，導向的是「邊際估價」和「收益/成本估價」，其目的是實現個人或企業的最大經濟成果。

國家經濟則涉及公共需求和整體利益，其目標是國民的整體福利。在涉及公共財物或服務時，估價變得更加複雜和模糊，有時不能完全依賴私人經濟中的精确計算。尤其是「集體估價」（例如賦稅）可能不遵循私人經濟中同等財物同等價值的原則。政府在課稅時，可能會根據公民的財富、收入和能力來差別對待同等數量的財物，以實現社會整體的效用最大化或某種公平目標。這使得國家經濟中的估價體現了對更廣泛、有時不可計算的公共利益的考慮。

總結來說，維塞爾的《自然價值》構建了一個基於主觀效用、以邊際原理為核心、涵蓋消費、生產、分配及國家經濟的價值理論體系。他提出了邊際效用和歸屬等關鍵概念，解釋了價值現象的形成與演變，並將地租、利息、成本等傳統經濟範疇納入其主觀價值論的框架，為後來的微觀經濟學奠定了重要基礎。儘管其理論也面臨批評（如對勞動價值論的否定、對現實市場的理想化抽象等），但其系統性的闡述和概念的創新，標誌著資產階級經濟學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邊際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