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Nietzsche

關於尼采的主要論點可以從其作品的發展歷程中梳理如下:

尼采思想的多元詮釋與自身訴求

文本指出,尼采的著作在發布後遭遇了驚人多元的詮釋,從無政府主義者、女性主義者,到納粹、宗教狂熱者,乃至學術界的不同流派,都從他的作品中找到了依據。作者認為,這種現象部分源於尼采特有的風格——他常以格言體或短文的形式寫作,主題廣泛,並對體系表達厭惡。然而,更深層的原因在於尼采思想的發展速度極快,且他很少明確標示觀點的轉變,反而常回頭重讀並重新詮釋自己早期的作品,彷彿他的著作是其思想發展的連續過程。此外,他大量未發表的筆記(Nachlass)被後人隨意引用,也助長了誤讀和扭曲,尤其是在權力意志和永恆輪迴等核心概念上,這些筆記往往未經充分思考。儘管尼采渴望被理解,並明確表示不願與那些「他不是」的事物混淆,但歷史上對他的利用顯示出,一旦思想家獲得巨大聲譽,就很容易被各種運動無情地挪用。這種學術界和非學術界的爭奪戰,對尼采本人而言,可能最像一種最終的失敗,因為他始終不願被歸屬於學術世界,在那裡一切都變成了討論而非行動。

《悲劇的誕生》:藝術對存在的辯護

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劇的誕生》提出了他早期關於文化和存在的關鍵論點。核心在於區分並結合亞波羅式(Apolline)和戴奧尼索斯式(Dionysiac)兩種藝術衝動。亞波羅式代表著夢境、清晰、個別化原則以及造型藝術(雕塑、史詩),它創造了美麗的表象,是為了讓我們能夠忍受存在;戴奧尼索斯式則代表著醉境、失序、與原始太一的融合以及音樂。尼采認為,古希臘悲劇的輝煌在於成功地融合了這兩種衝動,尤其是通過酒神音樂的參與,使得個體能夠在痛苦中體驗到原始太一的快樂,從而「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象,世界和存在才是有理由的」。史詩時代的希臘人通過創造奧林匹斯諸神來美化和忍受生存的恐怖,但悲劇時代則更進一步,直面存在的痛苦與毀滅性,並通過戴奧尼索斯式的藝術將這種痛苦轉化為一種令人陶醉的體驗。尼采對歐里庇得斯和蘇格拉底提出批評,認為他們引入了樂觀主義和理性主義(辯證法),破壞了悲劇精神,導致其衰落。他視華格納的樂劇為悲劇精神的現代重生,儘管他後來的觀點發生了轉變。這本書確立了尼采對痛苦與文化關係的持續關注,並提出藝術是應對存在恐怖並賦予其意義的根本方式,它標誌著尼采反對對存在進行道德詮釋的早期嘗試。

過渡時期與道德批判的萌芽

在《悲劇的誕生》之後,尼采經歷了與華格納的疏遠和健康狀況的惡化,這反映在他中間時期的作品中。 《不合時宜的沉思》系列顯示了他對當代德國文化的失望,雖然形式上仍是長篇論文,但已開始表達對歷史學的批判性反思。 《人性的,太人性的》則標誌著風格的劇變,採用了大量短篇格言和警句,專注於對人性和社會現象進行冷峻的分析。這種風格的轉變部分源於他對浪漫主義的排斥,以及尋找一種更為清晰、硬朗的表達方式。這本書是對華格納關係結束後的自我療癒和探索,他以一種冷靜甚至嘲諷的姿態審視人類行為和動機,但作者認為這本書雖具洞見,卻缺乏他後來作品中的轉化意志。

然而,《朝霞》這部被作者認為較少受到關注的作品,卻標誌著尼采思想的關鍵轉折。他在此書中開始系統地批判傳統道德,尤其關注道德判斷的「偏見」。他明確指出,他否認道德,就像否認煉金術一樣,是基於對其前提的否認,而非否認某些行為應被避免或鼓勵。他挑戰將「人類的保存和進步」作為道德目標,質疑其模糊性和多重可能性。尼采認為,我們需要學會「以不同的方式思考」,最終「以不同的方式感受」。這種對道德基礎的質疑,為他後期更深入的道德批判奠定了基礎。

道德的系譜學與價值崩潰的預言

尼采在《善惡的彼岸》和《道德的系譜學》中對傳統道德展開了最猛烈的攻擊。他認為,西方道德主要來源於猶太-基督教傳統,其核心是基於神聖命令,而隨著上帝的死亡(《快樂的科學》中最著名的論斷),道德失去了其超驗的基礎。他批評英國道德哲學家試圖在沒有上帝的情況下保留基督教道德,稱其為「英國式的一致性」或「道德的偽善」。尼采認為,這種道德並非不證自明,而是整個基督教體系的一部分,信仰上帝的崩塌必然會動搖整個道德體系。

在《道德的系譜學》中,尼采通過歷史和心理學分析,追溯了道德概念的起源。他提出了「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的區分。主人道德起源於貴族階層的「崇高者」,他們首先肯定自己及其行為為「好」(good),然後將缺乏這些品質的稱為「壞」(bad)。這是一種基於自我肯定和力量的價值創造。奴隸道德則起源於被壓迫者的「怨恨」(ressentiment),他們將主人階級定義為「惡」(evil),然後將自身被迫具有的品質(如謙卑、順從、憐憫)定義為「善」(good)。尼采認為,奴隸道德,尤其是通過猶太教和基督教,成功地進行了一場「道德的起義」,將其價值觀強加給了主人階層,導致了西方價值的顛倒和人類的「渺小化」。然而,諷刺的是,基督教道德本身對「真實性」的強調(即對上帝、真理的追尋)最終導致了對其自身前提的懷疑,從而加速了上帝的死亡和道德的自我毀滅。尼采預言,這種道德的崩潰將導致虛無主義的來臨,即所有價值都變得毫無意義。

新價值的創造與永恆輪迴的考驗

面對虛無主義的威脅,尼采的核心思想轉向了新價值的創造和生命的肯定。在《快樂的科學》中,他提出了「愛命運」(Amor fati)的概念,即學會將生命中所有必然發生的事情視為美好的,並成為一個只會說「是」的人。他鼓勵個體像藝術家一樣塑造自己的性格,賦予生命「風格」,將自身的優缺點融入一個藝術計劃,即使是醜陋和痛苦也能被轉釋和昇華。這種「給予性格風格」被視為「唯一必需之事」,是個體實現自我滿意和變得令人愉悅的關鍵。這種觀點強調極端個人主義和自我創造,並認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場藝術的實驗。尼采也因此批判憐憫,認為它是一種分散注意力、阻止個體面對自身痛苦並走上「自己的路」的表現。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尼采闡釋其肯定性思想的主要作品,儘管其預言家風格和詩性語言帶來了詮釋上的挑戰。查拉圖斯特拉預言了「超人」(Übermensch)的到來,超人被視為「大地的意義」,是人類需要努力超越自身的目標。他呼籲忠於大地,拒絕超凡世界的希望。超人與尼采的另外兩個核心概念緊密相連:「永恆輪迴」(Eternal Recurrence)和「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永恆輪迴被提出作為一個令人戰慄的思想實驗:「如果生命及其一切痛苦與歡樂將無限重複,你是否能欣然接受?」尼采認為,能夠對永恆輪迴說「是」的存在,才能達到超人的境界,因為這意味著對生命所有細節的徹底肯定。權力意志被視為生命最深層的本質,而非求生意志。它體現在「自我克服」中,即不斷地超越自身,創造新的價值。尼采認為,「估價即創造」,價值是由權力意志所創造的,而非被發現的。儘管這些概念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常常顯得模糊和寓言化,但它們構成了尼采對後基督教時代人類可能性的展望。

最後的猛烈抨擊與內在的張力

尼采在生命的最後一年(1888年)寫作了一系列激烈的抨擊性作品,風格達到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銳利。儘管他聲稱這些是為其未完成的《所有價值的重估》做準備,但他更多地是在與過去的偶像和概念清算。他猛烈抨擊華格納(《華格納事件》、《尼采反華格納》),將其視為頹廢的典型,儘管他對華格納音樂的迷戀始終未能完全擺脫,甚至在後期仍肯定《崔斯坦與伊索爾德》的藝術力量。他攻擊基督教(《反基督者》),將基督塑造成一個「偉大的象徵主義者」,只肯定內在現實,而將一切外在世界視為符號,但他又無情地批判基督教教士對基督教義的扭曲和對聖保羅的控訴。

這些晚期作品也展現了尼采思想的內在張力。一方面,他推崇像歌德這樣能夠整合各種衝動、「創造自己」的「更高的人」,並將這種對整體性的肯定視為「戴奧尼索斯」式的信仰。另一方面,他的著作充滿了對當代文化和人物的否定和厭惡,這與他提倡的無條件肯定(Amor fati)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者認為,尼采的悲劇在於,他提出的無限制肯定的理想,與他對現實世界(尤其是平庸和頹廢)的強烈厭惡之間存在著難以彌合的鴻溝。他的許多核心概念,如「給予風格」和「永恆輪迴」,在作者看來,可能部分是尼采試圖使自己對生命的偶然性和痛苦變得「刀槍不入」的一種嘗試。這種試圖達到超然於一切痛苦和判斷的境界,反而可能導致一種與他所珍視的生命力相悖的冷漠或麻木。尼采最終未能真正超越他所批判的否定性力量,他的肯定往往是對否定的否定。

總之,根據提供的文本,尼采的主要論點圍繞著對西方文化的深刻診斷和對新可能性的艱難探索展開:從早期通過藝術對存在進行辯護,到中期對道德和人性的批判性分析,再到後期對既有價值的猛烈抨擊和對新價值的創造性召喚(超人、永恆輪迴、權力意志),以及對「生命」這一標準的堅持。貫穿始終的是他對痛苦及其意義的關注,以及對傳統道德和形而上學基礎的徹底質疑。然而,其思想內部也存在著對全面肯定與強烈否定的緊張,以及對個體超越性與現實局限性的矛盾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