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

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主要論點詳解

凱恩斯在其著作《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以下簡稱《通論》）中，旨在挑戰當時佔據主導地位的「經典學派」經濟理論，尤其是其關於就業的預設。他認為經典學派的理論只適用於一種「特例」——即充分就業的情況——而未能解釋現實世界中普遍存在的「不自願失業」現象，也無法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案。《通論》的核心貢獻在於建立了一個能夠解釋在低於充分就業水平下經濟運行狀況的「通論」。其主要論點可歸納為以下幾個相互關聯的方面：

1. 對經典學派就業理論的批判：
   凱恩斯指出，經典學派關於就業的理論基於兩個主要前提：

   • 真實工資等於勞動的邊際產物： 這意味著勞動的需求曲線向下傾斜，雇主會根據真實工資水平決定僱傭人數，直到最後一個被僱傭的勞工所產生的真實產值等於其所獲的真實工資。
   • 真實工資等於勞動的邊際負效用： 這意味著勞動的供給曲線向上傾斜，勞工會根據真實工資水平決定願意工作的時數，直到真實工資等於放棄閒暇的邊際負效用。
     經典學派認為，勞動市場的供需將自動調整，使得真實工資水平達到一個均衡點，在這個點上所有願意以現行真實工資工作的勞工都能找到工作（即達到充分就業），任何失業都只是「摩擦性的」（由於信息不流通或轉業所需時間）或「自願性的」（勞工不願接受與其邊際產出相符的低工資）。
     凱恩斯對此提出兩點根本性的質疑：
   • 勞工的實際行為： 勞工在工資談判中主要關注的是「貨幣工資」，而不是「真實工資」。他們更傾向於抵抗貨幣工資的下降，而非對物價上漲導致的真實工資下降作出同樣強烈的抵抗。如果勞動供給函數不僅僅是真實工資的函數，經典學派的理論便不再確定。
   • 工資議價不能決定真實工資水平： 凱恩斯認為，勞工集體或個別的工資議價並不能普遍決定社會的總體真實工資水平。真實工資水平更多地是由總體經濟的運行狀況（特別是總產出水平）決定的，而不是單純的勞資談判結果。經典學派錯誤地假定勞工可以通過降低貨幣工資來降低真實工資並增加就業，忽視了貨幣工資普遍下降可能導致物價作同比例甚至更大比例的下降，反而使得真實工資保持不變甚至上升，同時加重了債務負擔，對就業產生不利影響。

2. 有效需求原則的建立：
   凱恩斯的核心觀點是，就業水平不是由勞動市場的供需直接決定，而是由「有效需求」決定。有效需求是指企業家在特定就業水平下，預期可以從銷售產出中獲得的總收入（或稱總需求價格）。企業家在給定的技術、成本和資本設備條件下，會僱傭工人直至預期利潤最大化的水平。這個利潤最大化的就業水平所對應的總收入預期，就是有效需求。
   因此，總體就業水平（N）由總供給函數（Z = φ(N)）和總需求函數（D = f(N)）的交點決定。這個交點處的總需求價格（D）就是「有效需求」。總供給函數主要由生產的物質條件決定，凱恩斯對此並未作根本性修改。然而，總需求函數的形狀和位置，以及決定其位置的因素，在凱恩斯理論中具有決定性作用。經典學派實際上隱含地假定「供給會創造其自身的需求」（薩伊定律），這等同於假定總需求函數總是等於總供給函數，使得總需求價格在任何產出水平下都足以收回總供給價格，從而消除了需求不足的可能性，並認為就業量只受勞動供給的限制（即總能達到充分就業）。凱恩斯徹底否定了這一假定。

3. 有效需求的構成及其決定因素：
   有效需求（D）包含兩部分：消費（C）和投資（I）。D = C + I。

   • 消費（C）： 消費主要取決於收入水平和「消費傾向」。消費傾向（propensity to consume）是指收入與消費之間的關係函數。凱恩斯提出一個重要的「心理法則」：隨著收入（以工資單位或真實產出衡量）的增加，消費也會增加，但增加的幅度小於收入增加的幅度（即邊際消費傾向介於 0 和 1 之間）。這意味著，如果收入增加，用於儲蓄（收入減消費）的絕對量也會增加。除了收入，消費傾向也受到一些「客觀因素」（如工資單位變動、資本價值非預期變動、利率變動、財政政策等）和「主觀因素」（如謹慎、預見、改善生活等）的影響。在短期內，收入是決定消費的最主要因素，而消費傾向相對穩定。
   • 投資（I）： 投資是指本期生產活動所導致的資本設備（包括固定資本和存貨）的淨增加。投資受到「投資引誘」的影響。投資引誘主要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資本的邊際效率表」（Marginal Efficiency of Capital，MEC），二是「利率」（Rate of Interest，r）。
     • 資本的邊際效率： 這是一個貼現率，它使得一項資本資產的預期未來收益流的現值恰好等於其目前的供給價格（即重置成本）。它代表了投資一單位新增資本的預期回報率。隨著投資量的增加，MEC 往往會下降（因為資本品供給增加導致未來收益預期下降，以及資本品供給價格上升）。MEC 受對未來長期預期的影響很大，包括對未來需求、技術進步、勞動成本等的預期，也受到「信心」狀態的劇烈影響。
     • 利率： 凱恩斯認為利率不是儲蓄的價格，而是「放棄流動性」（Liquidity Preference，LP）的價格。人們持有貨幣（最流動的資產）而不是生息資產的偏好程度決定了在特定貨幣量下的利率水平。利率由「流動性偏好」和「貨幣數量」決定。流動性偏好有交易動機、預防動機和投機動機。投機動機尤其對利率敏感：利率越高，持有貨幣的機會成本越大，人們傾向於少持貨幣多買債券；利率越低，機會成本越小，人們傾向於多持貨幣。貨幣數量由貨幣當局控制。利率的決定是純粹的「貨幣現象」。
       因此，投資量由 MEC 和 r 的比較決定：只有當特定投資項目的 MEC 大於或等於市場利率時，該投資才值得進行。總投資水平決定於 MEC 表與利率相交之點。

4. 就業水平的決定鏈條：
   綜合以上論點，凱恩斯理論中的就業決定鏈條是：

   • 貨幣數量（由貨幣當局控制）和流動性偏好（由心理因素決定）共同決定「利率」。
   • 資本的邊際效率表（由對未來收益的預期和資本品成本決定）和利率共同決定「投資量」。
   • 投資量和消費傾向（由收入水平及其他因素決定）共同決定「有效需求」水平。
   • 有效需求水平決定「總產量」和「總就業水平」。
   • 總就業水平決定「收入」（以工資單位或真實產出衡量）。
   • 總就業水平也通過生產函數決定勞動的「邊際產物」，進而影響「真實工資水平」。凱恩斯理論中，真實工資水平是被就業水平決定的，而不是決定就業水平的。

5. 儲蓄與投資的關係：
   凱恩斯對經典學派「儲蓄與投資由利率調節並趨於相等」的說法進行了徹底修正。在他定義下，儲蓄是指收入中未用於消費的部分。從社會整體來看，收入等於產出價值。產出價值又等於消費品價值加上投資品價值。因此，收入 = 消費 + 投資。同時，儲蓄 = 收入 – 消費。由此可得，儲蓄必然在數量上等於投資。它們不是由利率獨立調節以達到均衡的兩個獨立變量，而是由收入水平的變動來維持其恆等的兩個結果。當計劃的投資改變時，如果消費傾向不變，收入必須改變，直到儲蓄的變化量恰好等於投資的變化量。

6. 乘數原理：
   基於「邊際消費傾向」小於 1 的心理法則，投資的變動會引起收入和就業的更大幅度變動。這就是乘數原理（Multiplier）。例如，如果投資增加，這會直接增加一部分人的收入（僱傭工人，購買資本品等）。這些人會將其新增收入的一部分用於消費，這又會成為另一部分人的收入，他們也會進一步增加消費，如此循環。由於每一輪增加的消費都小於增加的收入，這個過程會收斂，但最終總收入的增加量將是初始投資增加量的一個倍數（乘數）。乘數的大小取決於邊際消費傾向。這解釋了為什麼相對較小的投資變動會導致總體經濟活動的較大波動。

7. 貨幣工資、物價與就業的關係：
   凱恩斯認為，在充分就業達到之前，物價水平的變化主要取決於兩個因素：貨幣工資單位和就業水平（通過邊際產量遞減影響真實成本）。當有效需求增加時，如果貨幣工資不變，物價會因邊際生產率下降而上升。如果同時貨幣工資也上升，物價會進一步上升。只有達到充分就業後，產量彈性為零，物價才會完全隨成本單位（若成本單位隨有效需求同比例變動）作同比例變動。凱恩斯傾向於認為在工資談判中，貨幣工資具有一定剛性（不易下降），這有助於維持經濟穩定，儘管可能會阻止真實工資下降以刺激就業（在經典理論的框架下）。他認為通過操縱貨幣數量（影響利率）或財政政策（直接影響有效需求）來影響就業，比通過降低貨幣工資更有效且對社會更有利。

8. 商業循環與經濟政策含義：
   商業循環在凱恩斯框架下，主要被解釋為資本的邊際效率（受預期信心影響很大）與利率（受貨幣數量和流動性偏好影響）之間關係的波動。信心崩潰導致 MEC 暴跌，即使利率不變或小幅下降，也導致投資急劇萎縮，引發衰退。由於利率存在一個難以突破的下限（部分因為流動性偏好在極低利率下可能變得「絕對」，即人們願意持有任何數量的貨幣），貨幣政策在應對嚴重衰退時可能效果有限（陷入「流動性陷阱」）。要實現和維持充分就業，需要政府積極介入，通過財政政策（公共投資、影響消費傾向的稅收和支出政策）或貨幣政策（控制利率）來管理總需求，特別是穩定和刺激投資。這與經典學派強調自由放任和自動調節形成鮮明對比。

總之，凱恩斯《通論》的革命性在於否定了資本主義經濟自動趨向充分就業的經典假設，指出「有效需求不足」是導致失業和經濟衰退的根本原因。他建立了一套新的總體經濟分析框架，強調消費傾向、資本邊際效率和利率這三個宏觀心理和制度因素的決定作用，並認為貨幣當局和政府應積極運用貨幣和財政政策來影響這些因素，以實現和維持充分就業及經濟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