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梅纳德·凯恩斯: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

《就業、利息與貨幣通論》核心論點闡釋

約翰·梅納德·凱因斯的《就業、利息與貨幣通論》對傳統古典經濟學提出了根本性的挑戰,並建立了一套全新的經濟分析框架。其核心論點在於否定了在自由市場機制下,經濟體總是傾向於實現充分就業的自然均衡狀態。凱因斯認為,經濟的均衡可以發生在低於充分就業的水平,而導致這一現象的關鍵在於有效需求不足。

一、對古典經濟學的批判:特殊情況而非普遍真理

凱因斯在本書開篇即指出,他所稱的「古典理論」(主要指李嘉圖及其追隨者,以及馬歇爾和皮古等新古典學派)只適用於「特殊情況」而非「普遍情況」。古典理論的兩個核心假說——一是工資等於勞動的邊際產出;二是已就業勞動量的效用等於該勞動量的邊際負效用——共同決定了在既定的資源下,勞動的僱用量將達到勞動供給曲線與勞動需求曲線相交的點。在這種理論下,存在的失業只能是摩擦性失業(由於市場信息不完全或勞動轉移所需時間造成)或自願性失業(勞動者不願接受現行實際工資率)。古典理論隱含了一個關鍵假設:勞動者能夠通過協商決定其實際工資率,且實際工資率的下降總能增加勞動需求,從而導向充分就業。

凱因斯駁斥了這一點,他提出「非自願失業」的概念:在現行貨幣工資率下,如果工資品價格相對貨幣工資率的小幅上漲會導致願意以現行貨幣工資率工作的勞動總供給和在該工資率下的勞動總需求均大於現有的就業量,則存在非自願失業。他觀察到,現實中勞動者更傾向於抵制貨幣工資的下降,而非實際工資(由價格變動引起)的下降。古典理論未能解釋大蕭條時期普遍存在的非自願失業現象,在凱因斯看來,是因為它錯誤地將僅適用於個體行業的結論推廣到了整個經濟體,尤其忽略了總體有效需求的決定作用。古典理論的另一個致命缺陷是它對「賽伊定律」(供給創造其自身需求)的完全信賴,認為總需求價格總是等於總供給價格,從而排除了普遍性的需求不足的可能性。

二、有效需求的決定作用

凱因斯理論的核心是「有效需求原理」。他定義了「總供給函數」Z = φ(N),表示僱用N個勞動者生產的總供給價格(即僱主預期至少需要獲得的總收益)與僱用量N之間的關係;以及「總需求函數」D = f(N),表示僱主預期通過僱用N個勞動者生產並銷售其產出所能獲得的總收益與僱用量N之間的關係。有效需求是總需求函數與總供給函數的交點上的D值。凱因斯指出,僱主將根據其對有效需求的預期來決定僱用量,以最大化其預期利潤。因此,經濟的就業水平N由有效需求D決定。

有效需求D等於總消費支出D1與總投資支出D2之和(D = D1 + D2)。在給定的技術、資源和成本條件下,就業水平取決於總供給函數、消費傾向以及投資量。凱因斯認為,古典理論之所以錯誤地相信充分就業是常態,是因為它隱含地假設了賽伊定律成立,即總需求函數與總供給函數在所有就業水平上都相等,從而有效需求總是等於充分就業下的總供給價格。但如果賽伊定律不成立,有效需求可能不足以支持充分就業,經濟體可以在低於充分就業的水平上達到均衡。

三、消費傾向

有效需求的第一個組成部分是消費。凱因斯提出了「消費傾向」(propensity to consume)的概念,描述了在給定收入水平下,社區將用於消費的支出量。他強調了一個「基本的心理法則」:當社區的真實收入增加時,其總體消費支出也會增加,但增加的量通常小於收入增加的量。換言之,邊際消費傾向(收入每增加一個單位時消費增加的量,dC/dY)介於0和1之間。

這個法則至關重要。它意味著,隨著收入和就業的增加,總供給價格(即僱主需要獲得的收入)與消費支出之間的差距會擴大。要維持較高的就業水平,這個差距必須由投資來填補。如果投資量不足以彌補這個差距,有效需求就無法達到支持更高就業水平所需的水平,經濟將停留在較低的均衡點。消費傾向受多種客觀因素(如工資單位、資本價值變動、利率、財政政策)和主觀因素(如預防、遠見、計算、改進、獨立、企業、驕傲、貪婪等儲蓄動機)影響,但在短期內,相對於收入水平的變動,消費傾向本身被認為是相對穩定的函數。

四、投資引誘:資本邊際效率與利率

有效需求的第二個組成部分是投資。投資決策取決於對未來預期的評估,凱因斯將此概括為「資本邊際效率」(Marginal Efficiency of Capital, MEC)與「利率」(rate of interest)之間的比較。資本邊際效率是指預期從新增一單位資本資產在其整個壽命期內所能獲得的未來收益現值等於其供給價格(或重置成本)的貼現率。在給定的資本邊際效率排程下,投資將被推動到資本邊際效率等於市場利率的水平。

凱因斯認為,資本邊際效率主要取決於對資本資產未來收益的「長期預期」。這種預期是高度不確定的,容易受到市場情緒、信心狀態以及投機活動的影響。投機者更關心短期內資產價格的預期變動,而非資產在其壽命期內的實際收益。這種投機活動在有組織的投資市場中佔據重要地位,加劇了資本邊際效率的波動性,使得投資量極不穩定。

與古典理論將利率視為儲蓄供給與投資需求的均衡價格不同,凱因斯認為「利率是一種純粹的貨幣現象」。利率不是對儲蓄或等待的報酬,而是對「放棄流動性」的報酬。利率水平取決於貨幣數量(由貨幣當局控制)與流動性偏好(liquidity preference)之間的相互作用。流動性偏好是指公眾希望以現金形式持有財富的慾望,主要源於交易動機、預防動機和投機動機。投機動機下的流動性偏好對利率最為敏感,它反映了公眾對未來利率變動的預期。如果預期未來利率會上升(債券價格下跌),人們會傾向於持有現金;反之則傾向於購買債券。

因此,貨幣供給量和公眾的流動性偏好共同決定了利率水平,而利率水平與資本邊際效率排程的交點決定了投資水平。投資水平與消費傾向共同決定了有效需求,進而決定了就業水平。

五、儲蓄與投資的恆等性

凱因斯在定義上明確指出,從整個經濟體來看,總儲蓄必然等於總投資。儲蓄是收入中不被消費的部分,投資是產出中不被消費的部分(即資本資產的增加)。既然收入等於產出,那麼收入中未被消費的部分必然等於產出中未被消費的部分。儲蓄和投資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

這與古典理論中將儲蓄和投資視為獨立決策並由利率調節使其相等的主張形成鮮明對比。凱因斯認為,儲蓄並非獨立於投資而存在的力量,而是收入水平的被動結果。是投資引導了必要的儲蓄,而不是儲蓄決定了投資。如果投資增加,為了使儲蓄與之相等,收入必須增加到一個更高的水平(考慮到邊際消費傾向小於1),從而產生更多的儲蓄。這種收入調整的過程正是通過乘數效應實現的。

六、工資、價格與就業

凱因斯反對通過降低貨幣工資來解決失業問題的傳統觀點。他認為,貨幣工資的下降並不能保證實際工資的下降,因為價格也會隨之下降。更重要的是,貨幣工資的下降會通過多種途徑影響有效需求,其最終影響是不確定的,可能弊大於利。負面影響可能包括:工資下降導致收入再分配不利於消費傾向;引起對未來工資繼續下降的預期,抑制投資和消費;加重債務人的實際負擔,導致破產和信心下降。正面影響可能包括:改善國際收支(在開放經濟中);降低交易性流動性偏好,可能降低利率;在特定情況下提振企業家信心。

凱因斯傾向於穩定貨幣工資水平,認為這有助於價格穩定。在非充分就業狀態下,有效需求的增加主要導致就業和產出的增加,伴隨一定程度的價格上漲(由於報酬遞減和瓶頸效應)。一旦達到充分就業,有效需求的進一步增加將主要表現為物價上漲(「真正通脹」),而非就業增加。

七、經濟波動(商業週期)

凱因斯將商業週期歸因於資本邊際效率的劇烈波動。在繁榮時期,對未來的高度樂觀導致MEC被高估,儘管利率可能上升,投資依然活躍。但這種樂觀預期基礎脆弱,一旦出現不利消息或現實與預期不符,信心會突然崩潰,MEC暴跌,引發危機和衰退。衰退的持續時間部分取決於資本品折舊和過剩庫存消耗所需的時間,這使得MEC得以逐步回升,最終促使投資和經濟活動復甦。凱因斯強調,利率政策難以完全抵消MEC的劇烈波動,尤其是在衰退時期MEC極低的情況下。因此,穩定經濟不能僅依賴貨幣政策。

八、政策建議與社會哲學

基於上述理論,凱因斯認為解決失業和財富分配不均這兩個資本主義社會主要問題需要積極的政府干預。

  1. 實現充分就業:政府必須管理總體有效需求。這可以通過影響消費傾向(如財政政策,累進稅制)和投資引誘來實現。凱因斯主張「投資的相當程度社會化」,認為僅靠私人部門在不確定性下的投資衝動不足以維持充分就業。政府應通過公共投資計劃來補充和穩定私人投資。他認為將利率降至與充分就業相容的低水平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考慮將資本的邊際效率降至非常低的水平,實現「食利者的安樂死」,消除資本的稀缺性帶來的剝削。

  2. 改善財富分配:凱因斯認為,基於其理論,財富積累並非主要依賴富人的儲蓄。事實上,在非充分就業下,富人的高儲蓄傾向反而可能阻礙就業和資本增長。因此,更積極的財富和收入再分配措施(如更高的遺產稅和所得稅)不僅具有社會正義性,還可能通過提高總體消費傾向來促進就業和經濟增長。

凱因斯並非主張徹底廢除資本主義或全面國有化,他認為在總體有效需求得到管理的框架下,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方面仍能有效運作。他強調在確保充分就業的前提下,應盡可能保留個人自由和經濟活動的多樣性。他相信,通過實施這些政策,不僅能解決國內經濟問題,還能消除各國為爭奪市場而導致的國際衝突根源,促進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