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斯 (R. H. Coase) 論文《企業的本質》(The Nature of the Firm, 1937) 主要論點詳解

寇斯在《企業的本質》這篇開創性論文中，深入探討了經濟學中一個看似基本卻長期被忽視的問題：為什麼在一個以價格機制協調資源配置為基礎的市場經濟中，企業（或稱廠商）這種組織形式會存在？標準經濟學理論假設市場通過價格信號自動協調供給與需求，資源配置應完全由價格機制引導。然而，現實中企業內部資源的分配和活動的組織卻是透過企業家（或管理層）的指揮和協調來進行的，而非依賴內部價格。這就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市場是「無意識的合作海洋」，而企業是其中的「有意識的權力島嶼」。寇斯試圖彌合理論與現實之間的這一鴻溝，解釋企業存在的經濟基礎以及決定其規模的因素。

核心問題：為什麼存在企業？

寇斯首先批評了當時經濟學理論未能清晰定義「企業」並解釋其存在的原因。他指出，傳統理論雖然承認企業家在協調生產中的作用，但並未說明為何這種協調方式會在某些情況下取代市場的價格機制。如果價格機制能夠有效地協調資源，理論上所有生產活動都可以通過一系列的市場交換來完成，那麼企業這種層級式的組織結構似乎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逐一審視了一些可能的解釋，並認為它們並非根本原因：

1. 個人偏好或權力慾望： 有人可能偏好在他人指揮下工作，或偏好指揮他人。但寇斯認為這不太可能是主要原因，因為許多人更渴望獨立自主，且指揮者通常是獲得報酬而非支付報酬來指揮。
2. 消費者偏好： 消費者偏好由企業生產的商品。寇斯認為這在許多領域並不重要。
3. 勞動分工的需要： 有些學者認為，日益複雜的勞動分工需要一種整合力量來避免混亂，而企業扮演了這個角色。寇斯反駁說，價格機制本身就是一個強大的整合力量，經濟學的一個主要貢獻就是證明了專業化不會必然導致混亂。因此，需要解釋的是為什麼要用企業家這種整合力量來取代價格機制。
4. 不確定性與風險承擔 (針對奈特理論的討論)： 奈特 (Frank Knight) 認為，企業的存在源於不確定性，由承擔不確定性風險的企業家向其他生產要素（如勞動）支付固定的收入。寇斯部分同意不確定性的重要性，但他認為奈特的解釋未能抓住企業存在的根本原因。不確定性固然存在，但具有更好判斷或知識的人可以通過出售建議或簽訂契約（如遠期契約）來獲取報酬，而不必親自組織生產或指揮他人。寇斯認為，奈特沒有解釋清楚為什麼價格機制會被取代。

主要論點：使用價格機制的成本（交易成本）

寇斯提出了他認為最根本的解釋：企業之所以有利可圖並得以存在，是因為使用價格機制（即在市場上進行交易）是「有成本的」。他將這些成本稱為「市場交易成本」或「組織生產透過價格機制的成本」。這些成本主要包括：

1. 發現相關價格的成本： 在市場上尋找要購買或出售的商品或服務的價格，需要時間和精力。
2. 協商和簽訂契約的成本： 每一次市場交易都需要進行協商並簽訂獨立的契約，這涉及法律費用、時間成本以及談判的努力。
3. 簽訂長期契約的困難： 對於某些商品或服務（特別是勞務），由於未來情況難以預測，簽訂一份能夠詳盡規定雙方在各種可能情況下應採取何種行動的長期契約非常困難，甚至不可取。在僱傭關係中，與其嘗試為員工未來可能執行的每一項任務簽訂單獨契約，不如簽訂一份概括性的契約，規定僱員在一定範圍內服從僱主的指揮。這大大減少了需要簽訂的契約數量及其複雜性。

寇斯指出，企業通過取代市場交易，將原本需要通過無數獨立契約協調的活動，轉變為在一個單一的、更概括性的契約（如僱傭契約）框架下，由企業家進行指揮和協調。這樣就節省了大量的市場交易成本。員工同意在一定範圍內接受企業家的指揮，而非針對每一次特定的任務都重新協商價格和契約。

企業的本質：取代價格機制的協調

基於上述分析，寇斯對企業給出了定義：企業是這樣一種關係系統，其中資源的配置依賴於一位企業家（或其代表）的指揮，而非直接由價格機制決定。在企業內部，「市場交易被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企業家協調者」對生產的指導。

他進一步強調，企業的存在是自願形成的，因為它代表了一種更有效率的組織生產方式。在競爭體系中，企業家必須證明他們內部組織的成本低於通過市場進行交易的成本，否則市場交易（或其他企業的組織）就會取代該企業的功能。

政府的某些政策，如銷售稅（對市場交易徵稅而非企業內部轉移）或配額、價格管制（鼓勵內部生產而非市場購買），雖然不是企業出現的根本原因，但會增加市場交易的成本，從而傾向於鼓勵企業的形成或擴大其規模。

決定企業規模的因素：內部組織成本的上升

如果企業通過節省市場交易成本而更有效率，為什麼不存在一家龐大的企業組織所有的生產活動？寇斯認為，企業的擴張是有限度的，這是因為企業內部組織和協調的成本會隨著企業規模的擴大而上升。企業擴張到某一點時，內部組織額外一筆交易的成本將等於或高於通過市場進行該交易的成本，或者高於由另一個獨立企業組織該交易的成本。

影響企業內部組織成本上升的因素包括：

1. 管理效率遞減： 隨著企業規模擴大，企業家或管理層需要組織的交易數量增加，管理的複雜性提高，組織額外的交易變得越來越困難和昂貴。
2. 資源配置錯誤增加： 企業規模越大，企業家對所有生產要素的了解可能越不全面，導致資源配置失誤的可能性增加，造成損失。
3. 生產要素供給價格上升： 規模擴大可能導致某些關鍵生產要素（特別是具備組織或管理能力的勞動力）的供給價格上升，因為大型企業可能缺乏小型企業所具有的某些「非金錢優勢」（如獨立性）。
4. 交易的地理分散性與異質性： 隨著企業擴張，其組織的交易可能越來越分散在不同的地理位置，或性質上越來越不同。這會增加組織和協調的複雜性與成本。
5. 相關價格變動的可能性： 市場價格變動的不確定性雖然促使企業出現（因為增加了外部契約成本），但也可能增加內部組織的複雜性，特別是在需要快速反應外部變化的情況下。

因此，一個企業的規模會傾向於擴大，直到在邊際上，在企業內部組織額外一筆交易的成本等於將該交易留給市場處理或由另一個企業組織的成本。企業的大小取決於內部組織成本如何隨規模變化，以及外部市場交易成本的大小。技術進步（如電話、電報）或管理技術的改善，如果降低了內部組織成本，會傾向於增加企業規模。

與經濟學分析工具的結合

寇斯強調，他提出的企業定義是「可操作的」(tractable)，可以運用經濟學的標準分析工具來研究企業的規模。特別是馬歇爾（Marshall）提出的「邊際分析」和「替代原理」非常適用。企業的擴張與停止擴張，可以用邊際成本（內部組織邊際交易的成本）與邊際收益（節省的市場交易成本）的均衡來解釋。企業家不斷嘗試控制更多或更少的交易，並以此來維持均衡。

寇斯認為，透過他的框架，可以更精確地理解企業的「組合」(combination) 與「整合」(integration)：組合指將先前由兩個或更多企業家組織的交易由一個企業家來組織；整合特指涉及組織先前在市場上交易的環節。這兩種擴張方式都可以通過分析內部組織成本與外部交易成本的變化來理解。

與現實世界的關聯：法律上的僱傭關係

最後，寇斯將他提出的經濟學上的企業概念與現實世界中法律上的「僱主與僱員」(master and servant) 關係進行了對比。他指出，法律上定義僱主與僱員關係的核心特徵正是僱主擁有「指揮和控制」僱員工作的權利，包括工作時間、內容和方式，這與他經濟學定義中「資源的配置依賴於企業家的指揮」這一點高度契合。這表明他提出的概念不僅具有理論解釋力，也符合現實世界的觀察。

總結

寇斯的《企業的本質》最重要的貢獻在於，它為經濟學解釋企業的存在提供了基於「交易成本」的堅實基礎。他挑戰了標準理論過於強調完全由價格機制協調的假設，指出市場交易本身並非無成本。企業作為一種替代性的協調機制，通過內部指揮和管理來降低交易成本，從而得以存在。企業的規模則受到內部組織成本隨規模擴大而上升的限制。這篇論文開啟了對「交易成本」和「企業理論」的深入研究，對後來的經濟學（特別是新制度經濟學）產生了深遠影響。他將企業從一個單純的生產函數或黑箱轉變為一個需要被解釋的組織現象，並提供了新的分析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