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one Man’s Bible
《一個人的聖經》是一部深刻探討個人在極端歷史環境下生存困境與心靈狀態的小說。其主要論點環繞著政治對個體的碾壓、個體在壓迫下的生存策略與心靈掙扎、以及對自由和自我認知的艱難追尋。小說通過敘事者「他」(回憶中的過去自我)與「你」(當下思索的現在自我)的視角切換,交織呈現歷史創傷與當下反思,勾勒出一個複雜而破碎的生命圖像。
一、極權政治的毀滅性 impact 與個體的生存困境
小說最核心的論點在於揭示極權政治(尤其以中國文化大革命為代表)對個人生命和精神的極致摧殘。政治不僅干預公眾生活,更滲透到個人思想、情感和最私密的關係中。文本中,「他」的家庭在時代變革中凋零破碎,個人情感(與林、錢的關係)被政治陰影籠罩甚至摧毀。工作單位(「蜂窩」)是個人生存的全部依託,卻也是實施監控、批鬥、整肅的場所。人在其中必須時刻警惕,連夢話都可能帶來災難。
小說詳盡描寫了各種政治運動中的荒誕與殘酷:燒毀被視為異端思想的書籍和手稿,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絕望行為;批鬥會上的聲嘶力竭、揭發控訴,是為了自保而被迫參與的集體瘋狂;人與人之間不再是同志或朋友,而是潛在的監視者或敵人,信任蕩然無存。被隨意扣上「階級敵人」、「牛鬼蛇神」的帽子,意味著被剝奪一切權利,甚至被肉體消滅。敘事者對「政治」的體驗是切膚之痛,是如同「強姦」般不可磨滅的印記。
在這種高壓下,個體為了生存不得不採取各種策略。小說刻畫了多種生存姿態:如「他」的謹小慎微、燒毀證據、裝傻充愣(被暱稱「夢遊蟲」),乃至於為了逃避被整肅而主動參與到「挖敵人」的運動中去,甚至利用派系鬥爭來尋求庇護。這種生存策略是無奈而充滿道德困境的,人被迫戴上符合政治要求的「面具」,久而久之,面具與真實的面孔、神經融為一體,難以剝離。小說質疑在這種環境下,個體是否還能保持「人」的尊嚴和完整性,人的「自我」是否被徹底吞噬。
二、對自由的追尋與個體的孤獨
面對無法承受的政治壓迫,「他」選擇了逃離。逃離幹校,逃離北京,最終逃離中國。這種逃離並非為了加入某種「主義」或參與新的鬥爭,而是為了尋求一種最基本的、屬於個人的自由——一種免於恐懼、免於被監控、免於被定義和操控的自由。這種自由是通過巨大的代價換來的,是對過去一切羈絆(家庭、故鄉、身份)的割捨。
然而,這種自由是沉重而孤獨的。在海外,「你」成為一個「無主義者」,拒絕任何意識形態和集體歸屬。這種姿態既是對過去創傷的反彈,也是一種自我保護。但絕對的個人自由也伴隨著徹底的孤獨。小說通過「你」與瑪格麗特、西爾維等西方女性的關係,展現了個體在情感上的漂泊與隔閡。儘管有肉體的歡愉和短暫的心靈交流,但真正的理解和歸屬感依然難以獲得。瑪格麗特對歷史痛苦的執著、對理解的渴望,與「你」對遺忘和逃避的傾向形成對比;西爾維對情慾與自由的追求,雖然看似與「你」契合,但也充滿焦慮和自我傷害。這些關係最終都無法提供一個穩定的「家」或心靈的依託。
小說強調,自由並非天賜人權,而是一種需要意識到並努力捍衛的能力。它存在於個體的心靈深處,是一種內在的、與世俗功利無關的狀態。寫作和藝術成為這種自由最主要的體現方式。在文字中,敘事者可以擺脫束縛,坦陳內心,與自己對話。這種表達的自由是個體對抗虛無、確認自身存在的最後領地。
三、記憶的重負與寫作的療癒
小說大量篇幅用於回憶過去,這些記憶充滿痛苦、荒誕和屈辱。對「他」而言,記憶如同噩夢,時刻可能侵襲;對瑪格麗特而言,記憶是歷史的重負,也是力量的來源。小說並非按照嚴謹的時序來組織記憶,而是將不同時期的片段、人物、事件碎片化呈現,反映了創傷記憶的混亂和跳躍。
通過「你」在當下的回顧與反思,小說試圖理解過去的「他」。這是一種自我審視,也是一種懺悔(儘管「你」拒絕形式上的懺悔)。回憶中的人物,無論是革命幹部、造反派、普通民眾,還是親人、情人,都在極端環境下呈現出扭曲、複雜甚至可憎的一面。小說沒有簡單地將他們二元對立,而是揭示了體制下人性的脆弱、機會主義和被動性。連「他」自己,也承認為了生存曾變得狡猾、甚至利用他人。
寫作成為一種處理這些痛苦記憶、實現心靈淨化的方式。敘事者將不堪回首的經歷化為文字,通過語言的組織、情節的呈現,創造一種間離效果。過去的痛苦現實被藝術化,套上一層「語言的紗幕」,變得可以觀看和審視。這種觀看本身帶來一種快感,一種對抗痛苦的遊戲。寫作不是為了弘揚真理,不是為了教育他人,甚至不是為了「人民」,而是為了自我內心的釋放和平衡。它是一種「一個人的聖經」,將個體的生存經驗編織成自己的信仰體系。
四、情慾與關係的複雜性
在政治高壓和生存困境中,情慾與男女關係成為一種慰藉,同時也是焦慮和傷害的來源。小說中與女性(林、錢、孫小曉、瑪格麗特、西爾維等)的互動充滿了複雜性和矛盾性。情慾與愛、利用與被利用、理解與隔閡、逃避與追尋交織在一起。
與林(已婚幹部之女)的關係,是一種禁忌下的情慾釋放,夾雜著權力地位的不平等。與錢(被迫下鄉的知青)的婚姻,是為了尋求生存庇護而建立的功利關係,最終在現實重壓下崩潰,暴露出深層次的創傷和相互傷害。與孫小曉(受害者)的互動,展現了敘事者在特定時刻的懦弱和逃避責任,對受害者的痛苦缺乏真正的承擔能力。
在海外,與瑪格麗特(猶太女性)的關係,帶來了身體的歡愉,也觸發了對記憶、歷史、種族身份的深刻對話。她對痛苦的直視,與敘事者對逃避的渴望形成衝突。與西爾維的關係,似乎更為契合,她對情慾的坦誠和對自由的追求,與「你」有共鳴。但她的焦慮、對意義的追尋,以及無法擺脫的「人」的困境,也預示著關係的易碎性。
小說通過這些關係揭示,即使在沒有政治干預的環境下,人與人之間也難以達到完全的理解和契合。情慾可以帶來短暫的親密和慰藉,但無法解決個體心靈深層的孤獨和焦慮。特別是女性在社會和情感中的脆弱和受傷,與男性的逃避和利用形成對比。但小說也迴避了簡單的道德批判,呈現的是「人」在各種困境下的真實面貌。
總結:
《一個人的聖經》的核心論點可以歸結為:在極權的巨大陰影下,個體遭受了身心靈的毀滅性創傷,為了生存不得不戴上面具、扭曲自我。然而,對個人自由和心靈自主性的渴望並未完全熄滅,這份追求在絕境中萌芽、在逃離中得以維護。通過對痛苦記憶的回溯、對人性的複雜解剖,以及對情慾與關係的坦誠描寫,小說揭示了存在的荒誕與沉重。最終,寫作成為一種自我救贖的手段,一種在語言中重建自我、實現心靈自由的歷程。這是一部關於生存、流亡、記憶、情慾與自我認知的「一個人的聖經」,肯定了個體在無常世界中堅守內在自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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